这是永宁三年十二月二十日,天牢里当班的狱卒刚打了个瞌睡,伸着懒腰在门口悠悠踱着步,一阵西北风吹来,狱卒哆嗦了一下,把脖子往衣服里缩了缩。一抬眼,却见一名清秀妍丽的女子立在眼前。
“沁舒宫宇文芊奉太后之命来看望驸马。”她出示了太后的令牌,狱卒忙作了个揖将她领进了天牢尽头的牢房。
锁被打开的声音有些微的凝滞,是天太冷,还是太久没有开启的缘故没有人太深究。盘腿坐在角落里的男子没有理睬,他沉寂得宛如那紧紧相拥在一起的锁。
“驸马。”屏退了狱卒,宇文芊踏入牢房,却在男子面前五步左右停下了。席攸觉抬眼看了看来人,他的脸庞更清瘦了些,有一种顽强的意志潜伏在他眼眸的深处。
似是早已料到他会如此冷淡,宇文芊并没有太在意地浅笑道,“不知驸马在天牢可习惯?”
席攸觉的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他的语调淡淡的,没有什么情绪。宇文芊收回了笑容,眼中是冷酷的神色,带了些不平。“你就决定这般弃妻儿于不顾了么?”
没有想到她会说这些,男子惊讶地仰起头望向她,昏暗的光线里看不清她确切地表情,一切只能猜测,但他的语气还是软化了些,“你是替谁问,太后?还是…”
“我自是替你的妻儿而问。”宇文芊显得有些激动,一反平日里由始至终的那份平静。她偷偷拿了太后的令牌来,假借他人之意来此地只是为了问清楚一些事情,“你疯了么?为你那只有野心毫无谋略的兄长做这么些事情,以你的心思,会不明白他必遭失败?到底是为了什么?”她的眼前再次浮现出清和殿前那孤单的身影。雪,落在她细弱的肩上,是难以言喻的沉重。说不上原因的,宇文芊对戚芜总有无限的同情。是惺惺相惜,是爱屋及乌…她也不甚明白。直到后来,她才恍然,原来只是因为她们的命运里有太多的相似。
她同情的,关心的,落泪的,都是另一个自己。
席攸觉注视着她,仿佛是要将眼前单薄的人儿看破一般。不知过了多久,他冷冷一笑,带了几分自嘲的意味。
“你以为她在太后使了诡计后会有多幸福么?”柔和的声音里是孤清,宇文芊一怔,没有开口。往事如潮似水而来,伸出成千上万的触角扑向她,将她缠绕,绕上去,越来越近的束缚夺走她的呼吸,直到陷入绝望。听着席攸觉不紧不慢的诉说,宇文芊突然觉得自己是多么的没有立场,去责备这般一个男子。即使到了最后,也为了那个她,宁愿背负最重的罪名。
“不告诉她么?”宇文芊幽幽地说,她是犹豫的,虽是钦佩,但并不代表同意他此刻的沉默。
席攸觉微笑着摇摇头,看上去有些疲累,“太后非杀我不可,不是么?那还告诉她做什么。让她一生都自责么?”他的眼眸里有着丝丝缕缕的绝望。宇文芊已没有勇气再面对他的目光,只有微微点了点头,退出了牢房。
外面的阳光很好,狱卒来回走动着取暖,积雪尚未融化,这个冬天最冷的时候还在悄然等待。宇文芊的脚步留在积雪上,泄露了她的凌乱思绪。
“呀。”思索间,她撞进了一个结实而温暖的胸膛。踉跄着眼看要跌倒,却被一只大手扶住了。
戚况恬淡的样子在阳光下是异常的温暖,“小心了。”他浅笑着在她站稳后松开手。
“宇文芊惊了王爷的驾,还望王爷莫要怪罪。”她仓促间敛了敛神色,行了个礼,道。被册封为淳王的戚况没有太在意,“宇文姑娘勿要担忧,日后走路留神些便是了。”
他的眼神如春日里温暖的流水,冲淡了她的愁绪,不自觉的笑容爬上眼角。“宇文芊明白。”
一时间,沉默了,两个人面对面站着,没有谁开口,也没有谁离开。阳光柔柔软软的,如丝,将两个人层层围住,圈成一个洁白的蛹,等待着化蝶的那一瞬。
“咦,淳王爷,宇文姑娘。”一个充满好奇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蛹被无情地敲碎了,散落一地后不复存在。二人循声望去,却见徐媛由侍女搀扶着缓缓走来。宇文芊感觉脸颊一烫,忙收敛了心情,堪堪行了个礼,“奴婢宇文芊拜见徐才人。”
“宇文姑娘何须大礼。”徐媛上前虚扶了一把,戚况也作揖道,“臣弟见过徐才人。”
徐媛的目光在两人之间一转,笑容中藏了些暧昧,“没想到今日这般巧,竟同时见到了二位呢。”她说着瞥了宇文芊一眼,“我尚有事,不便多加打扰,先告辞了。”说着,迈着胜利般的步伐渐行渐远。
这个得意的背影并不知道,这一日,这一刻的一切,为她日后的下场埋下了多深的伏笔,她躲不了了,她只能去接受。只是因为她不曾了解过方才嬉笑过的女子的一分一毫。
永宁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皇城的百姓们带着不可思议的目光站在奉天台前的大片空地上。一排二十多个身着囚衣的犯人垂首跪着,积雪的寒冷和血肉的温暖互相融合着,直到再也感觉不到彼此。西帘政变的发生与结束对这些寻常百姓而言是一个毫无声息的梦境,来得轻巧,此刻的结局,也无伤大雅。一切都是与他们无关的,他们只是如同看戏一般地看完这场行刑的戏码,然后一哄而散,继续为新年奔波着。
是的,要新年了呢。皇城里的喜庆与这一片失败、萎靡的白成了绝望的对比,好像在彼此的嘲弄,又不忘自怜自艾。
一个五六岁的女孩站在人群中,手被一名年轻的妇人牵着,传递来一种报复的乐趣。她便是席府的芸娘。此刻的她感觉到鲜血在脉搏中跳跃着、奔腾着,恨不能喷涌而出。她在渴望一个瞬间,那个跪在最右侧的男人能抬起头看见自己,那将会是一个多么惊讶与后知后觉的表情啊。她终于让他体会到了被背叛的感觉。
他知道是自己告的密么?他应该已经知晓了吧。
“芸娘,只要你助我完成了这件事,我立刻将你迎娶回府,你、我、韵儿,我们三个人开开心心的生活,再也不会分开了,好吗?”这句话还在耳边回荡,她的嘴角却已扬起邪恶的笑容。可是,这个自以为是的男人忽略了一点——她早已不是昔日那个无知且痴情的少女了。被最爱的人深深伤害过后,所留下的只有仇恨。
但她答应了,装作幸福与信任的样子,然后,将他推进一个陷阱。所有他与席攸觉的通信都是她转交的,一切的计谋她都看得清楚。也是她,向太后揭发了这件事情。虽然知晓那个执掌一切的女子定会有不少探子为她打听一切,但,只有参与其中才能让她有复仇的真实感。
“韵儿。”芸娘向一旁的幼女说道,“将这一切都看个清楚,出卖我们,就是这样的一个下场。”
卓韵点了点头,睁大了眼睛望着法场上的一众男子,他们用最卑微的姿态等待着死亡的到来,平日里那些趾高气昂的官宦们努力扼制住内心不住地颤抖。
“时辰到,行刑。”宇文芊清冷的声音是法场里一阵凛冽的风,每个人都在等待着,等待自己的死亡,或者是目击别人的死亡。
沉寂之下涌动着一股蠢蠢欲动的喜悦,在第一个囚犯人头落地的刹那终于破土而出。一时间,死,成了围观者们兴致盎然的一出闹剧。鲜红的血洒在雪地上,渗进白色里,再漫延进土地,待一切平息后,只有一块深色的痕迹,如那消逝的生命一般,浓重而丑陋。
席治信,是最后一个。芸娘兴奋的心情随着刽子手手起刀落而慢慢冷却。他没有看到自己,他只是闭着眼睛等待着一切的终结。芸娘感到心底最深处的失望。她所付出的一切,被吴立恩指使进席府,将卓韵交给未知的命运,被戚芜囚禁…这所有的一切都没有了意义。
还没有到最后,她便带着卓韵走了。
她的心,如同那流入了地里的血,一般的冷。
她绝望的发现,原来,这一切都因为,她还爱着这个男人,这个陷她于不顾的男人,她竟然还爱着他。可恶。她咬紧牙关,一语不发地离开了人群。
没有人注意到她。
没有人注意到一滴遗落的泪珠。
只有小小的卓韵仰头凝视着女子的悲伤与纠缠。
天牢里,有另一场刑罚在进行着。裴念站在背光处安静地审视着男子将一盏毒酒一饮而尽。是辞别一切的决绝。
“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裴念漫不经心地开口。
席攸觉淡然一笑,“您可有爱过阿芜?”
女子一愣,用陌生的眼光看着他,男子又笑了笑,露出了些步步进逼的姿态,“还是,她只是您登峰造极的途中最有利的一枚棋子?”
裴念柳眉微颦,她忽然庆幸起来,庆幸自己亲自用毒酒赐死了他,而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的处决。她那仅有的一丝愧疚也因他这番话而消失殆尽了。
席攸觉,非死不可。
药,已经开始发作,他是听不到回答了。其实,他的心中早已有了答案。
“装一口上好的棺木,送回席府。”她丢下一句话,冷冷地望了牢头一眼,“驸马是病死在家中的。”牢头的额头沁出了冷汗,忙弓着身子作揖道,“是,是,小人明白。”
步出天牢的时候,雪又开始下了,缠绵的,寒冷的,落下来。急不可耐地,像是要清洗谁的罪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