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金瓦的世界里,夏天的风四处穿梭着,奔忙着,冲撞着,却独独在这荒凉的角落驻足了,不敢再往前一步。
自古以来,冷宫,不仅仅是一个名字而已。它所代表的,是在宫廷斗争中失败的那一方最凄凉的归宿。死,是一个了断,愿赌服输,干净利落,没有什么好抱怨的。而冷宫,则是一个漫长的折磨,回味着自己的败,看着胜的那个人将自己踩在脚下,洋洋自得的笑着。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翻身的那一天如苍穹一般的遥不可及。宫中女子,无论是高贵为皇后,还是低贱如宫女,只消到了此处,便是一样的,一样被遗忘的结局。没有谁可以避免,有何况是这个只有短暂宠幸的才人呢?
粗布衣衫的质地已经变得熟悉,面容苍白的女子双眼空洞的立在窗前,糊窗的纸早已掉落,却没有完全的脱离,只是这样摇摇坠坠地依附在窗框上,随着风摇摆不定,如同此刻的她。
恐怕已经没有谁还记得不久前那个在宫廷中笑容甜美、独占圣宠的徐才人。她,徐媛,就像是夜空里滑落的流星一般的,仓皇地展现了一个瞬间后,落到了地面,被尘埃覆盖。
只是。她的眼中浮现出一丝的忧伤。只是可怜了她那才出世不久的孩子。是个男孩,白白壮壮的,有着和他父亲一样温和的容貌,那双眼睛,却更像她。
还记得孩子出生的时候,四月的天气已经渐渐摆脱了寒冷,风变得柔软了不少。她抱着孩子凝视着前来探视的承宗戚洵。他看上去比之前更消瘦了些,眼中糅杂着一种她看不懂的悲凉和郁郁。但是在看到孩子的那一刻,一切都仿佛是忽然放晴的天气,变得温暖而幸福起来。“辛苦你了。”他接过孩子,望着他沉睡的面容,对徐媛道,“朕近日忙了些,所以顾不上来看你。”
她没有太在意的点点头。是了,他是忙了些。徐媛让自己无条件的相信他所说的一切。除了相信,她还能做什么?帝王的宠爱,本就是捉不住的吧。看着侍女一次次的去请,又一次次的独自归来,她便已晓得了,他对自己的爱已经淡了。于是渐渐的,她索性不去管这些,安心的在莲阳宫中养胎。
有的时候,放弃,才是最好的争取。
果然,此刻他还是来找自己了。掩饰住心中的得意。她甜甜地笑着,漂亮的眼眸在阳光下能闪现出光来。“妾身知道皇上为国事忙碌,不敢奢望皇上的顾怜。”
戚洵有些心虚的看了她一眼,转而移开了视线,“孩子还没有名字吧,叫广蘅可好?”
徐媛点点头,“谢皇上赐名。”她行了个礼,目光停留在脚边的地面上,看似恭顺的垂首,心中却是愤愤,不甘,她不甘自己的孩子在那女人之后,连名姓,都要随着她的孩子来。但是此刻她能做的就只有忍耐。
只有忍耐,才能带她走上那个向往已久的位置。
当她看到婷婷袅袅而来的女子时,她再一次地相信,自己有足够的智慧,却没有料到,正是这个女子,将自己带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境地。
冷宫的地,是安静的,只有尘埃落在上面,久久的,不肯离去,最终成了一个归宿。反倒让人的步伐显得那样的突兀,好似入侵了一块从不属于自己的土地一般。
徐媛在恍惚间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并没有太在意。还记得一个月前自己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是那样的慌乱,多少个无眠的夜啊,嘶喊着,冲撞着,为一切的颠覆而无法接受。
但是,这空荡而沉寂的冷宫,最不缺乏的,就是让人安静的时间。她从一开始时听到一些细小的声音都以为是帝王回心转意来接自己出去的那种没有来由的期待,变成了此刻对一切的声响都不在乎的漠视。
“圣旨到——废妃徐氏接旨——”一个尖锐的声音划破平静,徐媛缓缓地别过头,看了眼手捧圣旨的太监,轻蔑的扬起嘴角,这不是一个好的消息,当她望见一旁鹅黄衣衫的女子时,她的心中已然明了。只可惜,她明白的太晚了些,已经是无法挽回了。
转过身,跪在了地上,显得僵硬的身体扬起地上积聚了仿若千年的笨重的尘埃,跃起了半尺的灰,看上去异常的绝望。不用听他究竟说了什么,她心中已经明了了。
死。
她们不会让自己在这个世界逗留太久。
果不其然,一瓶毒药,三尺白绫,一把匕首。她的视线扫过这三样物件,最后抬起头凝视着一旁冷眼看着的女子。“不知若是让宇文姑娘选,会选什么呢?”她的语气略带挑衅。反正也是将死的时候了,再说什么,也无所谓了吧。她就这样直直的看着宇文芊,一道来的太监和宫女倒吸了一口冷气。
宇文芊如今深得太后宠爱,更是被册封为女官,一时间风头无两,而她,一个即将告别人世的废妃竟敢如此出言不逊。
目光都聚集在宇文芊身上,后者只是淡淡一笑,毫无变化的神色里看不出她的情绪,纤纤素手指了指中间的白绫,“若是我,便选这三尺白绫。”她说着望了徐媛一眼,转而回过身走了出去。
那庭院中静静立着的身影纤细柔弱,徐媛久久凝视着,直到感觉不到时间的流动,才收回目光,道,“就如宇文姑娘所言,白绫便好。”
听闻人在将死之时,会将生前的一切都回顾一遍。徐媛叹了口气,轻轻踢掉了脚下的矮凳,白绫滑腻的触感缠上她的脖子,像是最挚爱的情人般的,越缠越紧,不愿松开。
一切都恍惚了。她的眼前只有几个月前的那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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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才人找宇文芊来是为何事。”粉衣的女子堪堪行了个礼,不紧不慢的说道,看上去是恭敬,但眼眸深处却是警惕。
徐媛坐在花园里,侍女早已被遣开了去,一时间,这个不小的莲阳宫好像只剩下了她们两个人一般。“也没什么事,徐媛不才,一直有些事想拜托淳王,只是始终苦于无人引见,不知宇文姑娘可否帮我这个忙呢?”看着眼前的女子一贯镇定的神色闪现了一丝的慌乱,她心中暗自有些得意。
“蒙才人错爱,宇文芊和淳王并不相熟。”宇文芊敛了敛神色,道。她隐隐知道眼前的女人想要的是什么。但是,她还不够聪明,而她宇文芊从不为那些愚笨的人办事。这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在自己的眼中,只是一个自以为是的摆设罢了。
“哦?是么?”徐媛步步紧逼,“可是那日我撞见你和淳王二人很是亲密呢。”她的目光若有似无地飘到宇文芊身上,宇文芊自若答道,“只怕是才人误会了。”她的声音里有一种难以察觉的冰冷。回想起那次在御花园的偶遇,她的心中竟有些无奈起来,原本以为一切都是过去了,便不会再有谁提及,却怎料这徐媛一心想以此为把柄左右自己。
春天的风吹过来,吹来了淡淡的血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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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姑娘。”冷宫的庭院是一种悲怆的荒凉,宇文芊静静地站着,那一声轻轻的撞击声传来的时候,她轻轻挑了挑眉,只见一只孤独的鸟飞了过去,留下一段虚空的足迹。
飞鸟,又怎会有足迹呢?她微微低下头,却听得一名宫女在身后低声地唤着。“好了么?”她回过身问道。宫女点了点头,见宇文芊正要往里面走,忙上前一步道,“姑娘,里面脏,您还是别进去了。”
宇文芊停下脚步,望着垂首的宫女,只见她怯怯地后退了一步,“奴婢失言了,还望姑娘恕罪。”宇文芊浅浅一笑,“无碍。”说着走进了昏暗的房间。
带着温度的尸体刚被抬下来,躺在冰冷的地面上,唯有那不愿静下来的尘埃在四周陪伴,好似是最后一场告别的舞蹈,有些绝望的欢畅。宇文芊走上前,太监和宫女都往后退了一步。只见她在尸体一侧蹲下,伸手探了探鼻息,确定已毫无生气后方才站起身来,向身边的人吩咐道,“抬走吧。”说完,径自走了出去。
永泰殿里,姚宓静静看着摇篮中的婴孩,这个才出生几个月的婴孩无邪地笑着,对这个全新的世界显得异常的好奇。这是一种新生的喜悦呢,可惜,他的母亲是再也无法和他一起分享了。
想及此处,姚宓收回视线对一旁的茉心道,“冷宫那边如何了?”
“回皇后,已经解决了。”
怎料茉心话音刚落,一个带着明显怒意的低沉的声音响起,“解决,什么解决?已经杀人灭口了么?”
抬起头,只见承宗戚洵怒气冲冲地站在门口。姚宓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递了个眼神给茉心,后者忙从摇篮中抱起婴孩,微微福了福便往内室走去。
戚洵的眼中此刻只有姚宓。他已经对眼前的女子有足够的纵容,哪怕知道她要陷害徐媛,他也没有开口说些什么,任由她将人打入了冷宫。但是,他未曾想过她会做出这般杀人之事,还是借着自己的名义。
“杀了徐媛之后呢,你又想做些什么?是为绝后患除了广蘅么?!”走到姚宓面前,戚洵责问道。“朕告诉你,只要有朕在的一天,谁都别想动他,他的母亲死了,他的父亲却还在!”话音刚落他便转身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对守在一旁的陈勋道,“将广蘅暂时放在宋昭仪处。”
那个显得陌生的背影,没有一丝的停留,姚宓从未如此刻这般感到无助。这一切并不是她的本意,甚至她并未想过要如此迅速的除掉徐媛,只是,在他的眼中,自己是迫不及待的吧。
她突然间明白了,明白昔日里那个对自己疼爱有加的男子为何这段日子以来如此的冷漠。他是知道了什么么?知道了在宫廷中的倾扎,知道了自己的所作所为么?
但是,他又是如何知晓这一切的呢?满心疑惑的女子跌坐在身后的红木高椅中。有太多的事情正在挣脱她的控制,从将徐媛定罪开始,看起来,都是出自她的手笔,但是只有她自己明了,自己是多么的被动和无辜。可是,还有谁会相信呢?
风起了,风没有停止地互相追逐,用尽气力一般的,不愿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