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芜你看,这一片的白蔷薇开得多好。”裴念的目光洒向身边的花丛,温柔的语调里猜不出她的心思。戚芜随着她的视线望去,那一片洁白仿佛从未消失过。尚记得年幼的时候,从裴念的手中接过一把种子,满心欢喜地撒进泥土,期待着满天满地的蔷薇海洋。如今一晃眼,已是多少年,或许物仍是,但人早已非。
“近几年来我朝盛世昌隆,连上天都嘉奖陛下勤政爱民,托蔷薇相告,故而会有这般盛开之态。”戚芜收回目光,欠了欠身道,“天下子民得明君如陛下,实属社稷之福。”
裴念嘲弄地牵动嘴角,扬起一个讽刺的笑容,“阿芜。什么时候起你学会和宇文芊一般的说辞了?”站在她身后,看不清她的表情的戚芜低垂着头,“陛下若不喜,那永宁不说便是。”
“哦?”裴念旋转过身,向她走来,“你会么?”
抬眼望向她,戚芜一脸无辜,“永宁愚钝,不知陛下是何意。”
“问问你前不久救回的碧落,你就能知是何事了吧。”相距两步之遥,裴念的话如双手,撕开了二人之间的伪装,将所有的秘密都呈现在这阳光之下。
“陛下,永宁自从那一日应允,便将纪颜遣散,再无联络。”戚芜争辩道,“前几日一名旧部向儿臣求助,儿臣也未答应,怎可将这件事推到儿臣身上呢?”
眼前女子的目光充满探寻,带着某种瞬间发现的遥远距离。“阿芜。”裴念的声音是虚弱的,带着轻微的颤抖,“你还是我的阿芜么?”
夏天的风在此刻如刀刻般地刮在身上,满是痛楚,白色的蔷薇被吹动,遥遥望去,是一片如雪的海洋,将两个人围困在一起,却是无论如何也难以贴近了。
漫长的沉默之后,裴念轻叹一声,径自往宫门而去。偌大的永宁宫只剩下了戚芜一个人。一滴忍了许久、化成了血的眼泪滴落,落在白的花瓣上,遥遥看去,似是一只疲累的蝴蝶,带着不知要往何处的迷茫。
当刘升携着圣旨来到栖玄馆时,戚芜知晓裴念已采取了行动。她以自己家事纷扰为借口,阻止自己上朝,将自己软禁在了家中。其实这一切戚芜是早已料到的。自己既不在她的控制之中,那么留在朝堂之上只会是一个威胁。
她们从未如此刻般遥远,竟也从未如此刻般了解彼此。
“阿芜。”刘升离开后,裴慕才走上前来,眼中尽是关切。“没什么的。”戚芜向他宽慰地一笑,随即将明黄的圣旨递给青儿,“你不也希望我可以多些时间与你相伴么?”
裴慕的神色依旧凝重,“可是…”
“不要说什么可是了。”戚芜浅笑着打断他,“不会太久的,真的,这短暂的休息亦是难得。”
视线无法从眼前的女子脸上挪开,不知原因的,裴慕感到此刻的她是这般的疲倦,眼眸中却又闪烁着坚定而充满希冀的情绪。
是了,无论是什么,他都是无法改变的,那就让她在最大的自由中完成自己要完成的吧。
奉蕴殿。
次日的早朝,浮动着一股不安的情绪,那左侧首席的空置是如此的突兀和不自然。每个人都在猜测着缘由,而那高坐在龙椅上的女子却似看不到一般,只字未提。
终于在早朝即将结束之前,一名官员斗胆开口道,“陛下,不知为何今日未见永宁公主?”
裴念的眼中在这一瞬间涌现出强烈的杀意,又迅速地消失了,可终究还是躲不过站在右侧首位的宇文芊的目光。“永宁公主府中琐事繁重,故而朕令其无须上朝,专心府中之事。”
此话一出,朝堂之上的每个官员是不同的神情,但所有人都知晓,这是一个多么牵强的借口,至于真正的原因是什么,就是各自猜想了。可既然一国之君这般说,那么即使是指鹿为马之类,也是要信奉的。因而戚芜的隐匿,如同夏日午后的阵雨,太阳一晒,连一滩水洼都留不下来了。
席府凝水阁下的禁室里,戚芜一身青色衣衫走下楼梯,早已有几人等候着,见她来到,皆恭敬地向她欠了欠身。
戚芜带着微笑,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宋铭,萧然,半夏,被称为叶凡的郎中,实则是江湖上令所有人闻风丧胆的毒医泛浅,还有皇储王妃白芷的侍女,怜若。
“碧落如何了?”先向着泛浅问道,后者点了点头,“首领放心,碧落的伤已无碍,再一个月便可下地活动了。”戚芜闻言赞许地笑了笑,随即淡淡开口,“我想,各位也都知道了,那边已采取了行动,因此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你已有了主意?”萧然了然般一笑,向戚芜道。只见她点点头,“我要她非重用我不可。”
宋铭不发一言地看着滔滔不绝的女子,那里拔山兮气盖世般的气魄,形成一个巨大的磁场,将所有人都牵引进取,甘心为了这一切赴汤蹈火。但是,这是否真的是她想要的?还是,她只是在借此麻痹自己而已。
深夜的湖水寒冷彻骨,微风吹去,才得以见到细细的波澜,又有谁知,一场战役隐在这湖面下,蓄势待发,无法阻止哪怕一分一毫。
女宅五年七月中旬的午后,工部员外郎陈庆余正在家中品茗听曲,惊讶地望着突然冲进来的一队官兵。“你们干什么?”他呵斥道,为首的男子抱了抱拳,“陈大人,得罪了,因您与一宗案件有牵连,陛下特命卑职将您交由大理寺查办。”
“刘副将,不知陈某所犯何罪?”陈庆余还在挣扎。名为刘侃的男子神秘一笑,“这就要问陈大人您自己了,近日可有什么不恰当的言语?”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百思不得其解的陈庆余一眼,“来人,带回去。”
一声令下,尚在困惑中的陈庆余便被铐上铁锁,押回了牢房。
这一日,大理寺的牢狱中新收了三名犯人,除工部员外郎陈庆余之外,另有工部主事宋鼎元和礼部主事乔景云。当这三人在狱中聚首之后,陈庆余才顿时明白过来。
他那苍白而绝望的脸庞随着无情锁上的牢门,被永远隔绝在自由之外,死亡之中。
鸣晓宫。
“都办妥了?”望着前来复命的刘侃,裴念冷冷开口。后者点点头,说了声是之后,不敢再多言半句,直到这万人之上的统治者挥了挥手,才松了口气般地退了出去。
“芊儿,你有什么疑虑么?”静寂的房间里,随着日落而愈昏黄黯淡,几乎融进阴影中的女子没有立即开口,思量片刻后才道,“陛下既已罢免公主的权利,又为何要收押那几个人呢?”
“朕压制阿芜是一回事,禁止他人胡言乱语是另一回事。这些尚由不得那些小人闲言碎语。况且这些传言若真的传开了去,只怕会动摇人心,于我江山稳固不利。”裴念不紧不慢地说着,说给宇文芊听,也说给自己听。其实她们心中都明了,这一切都不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
当裴念得知有朝臣议论永宁公主被阻挡在朝堂之外是由于她与裴念的男宠有染之时,她立刻派人调查,并将相关人等押入大牢,极力扼制谣言的蔓延。其实只消从她焦急和愤怒的神色就能看出来,她是不愿有人诬蔑戚芜而已。那个人,哪怕做了再多背叛她的事,也是她的骨肉。她可以打可以骂可以软禁,唯独不允许别人伤害她。天下的父母应都是如此吧。
但又有多少子女会这般呢?
这一场争夺,在一开始便已分出了胜负。她们只是顺着早就埋下的路线往最后一刻走去罢了。
平静是一洼在低地中慢慢注入的泉水,先是散乱的,各自占据着一小片,随着泉水的流入,逐渐收拢,最后不分彼此。打破平静的人与事,就如同嬉戏的孩童们扔入的大石头,在泉水中堆砌出一座岛屿,阻隔着,占据着,始终没有停止流入的泉水终究还是漫了出来,散向他处。
九月的王朝如同这一洼合拢的泉水,而来自回纥的消息就是这阻断的石头。
“回纥王要求向我朝少进贡牛羊各千匹、黄金十万。这分明是对我天朝的无礼挑衅。微臣以为,切不可应允,以防其得寸进尺。”朝堂上,裴均若理直气壮地说道。
五日前,回纥王莫仑遣使来皇城提出减贡的要求。明眼人都看出他的目的不仅仅是要求减贡这么简单。其实这些年来,自从二皇子莫仑从大皇子阿尔德手中夺权并逼得老回纥王禅位之后,莫仑便对回纥由上至下进行了改革。素来是野蛮之地的回纥在他的统治之下日渐强盛起来,形成了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威胁着裴念王朝的北疆。因此明明富足的回纥要求减贡,可见它是想以此为借口,与裴念王朝宣战,若是不允,大可以此为借口出兵,以求更多的土地;若是裴念王朝息事宁人答应了,那么怎么也羞辱了这个天朝一回。故而,如何应对这项无礼要求以使其无借口出兵,成了裴念目前最大的困扰。
“陛下。臣以为回纥王是故意刁难,意图对我朝出兵,微臣愚见,答应他的要求对我朝并无甚损失,倒可显我天朝之气度,亦可避免战乱导致的生灵涂炭。”德宗时期的旧臣,现官居太尉的孔仲达提出相反的看法。
一时间,朝臣中形成了两派鲜明的观点,以裴均若为首的主战派与以孔仲达为首的讲和派互相之间争论不休,唯有薛明辉、萧然、宇文芊三人安静地等待着一波争执的平息。
“薛卿家,你有何见解?”裴念扫视四下,目光终落在三人身上,薛明辉在一阵突如其来的静谧的注视中上前一步道,“陛下,当日我朝支持回纥王夺得王位,可谓有相携之恩,微臣以为可与其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进行商讨,以求一个两全之法。”
“依你之见,由谁出面最为合适?”裴念的语调有些迟疑。
“当日与回纥王莫仑接触的,是永宁公主,如今由她出面,自是最好。”薛明辉话音刚落,便听得身后一阵唏嘘。“臣以为不可。”裴均若的声音响起,是那样急切,透着隐隐的慌张,似是怕被夺去了什么一般,“永宁公主家事操劳,又怎有闲情处理此事?”
“身为我朝子民,为陛下分忧乃是第一位的,裴大人莫非非要将百姓送往沙场才罢休?”宇文芊反击道,登时,一切安静了。九五之尊眼前的两大红人力保戚芜,又有谁还有勇气来否决呢?
龙椅上的女子沉默着,那紧抿的唇像是在思索,吐出口的,仿若是一个更改一切的决定。
“速召永宁公主进宫。”好似有一千年那么久,裴念的声音终于响起,宇文芊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只对上一双倏地黯然的眼眸,随即又躲进平日里的冷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