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中专为回纥使节而设的行宫之中,一名约摸三十岁左右、身着汉服的男子正坐在花园之中,褐色的微卷的发随意地披散在肩上,碧色的瞳孔看不清他的心思。微微扬起的嘴角牵动的是一个不同于年岁的单纯笑容。
“我已经完成了我应该做的,不知您是如何呢?”他的声音是那样的浑厚,带来大漠的广袤之感。坐在他对面的女子浅浅一笑,“一切如您所愿。”
“将他交给我?”男子追问道。女子只是摇摇头,他有些惊讶地看着她,“怎么?堂堂的一朝公主竟然食言?”
“呵,我哪里食言了呢?”戚芜满不在乎地挑了挑眉,“我有答应过要将他交给你么?我只是说过,会让他永远呆在不威胁您的地方,不是么?回纥王。”
回纥王莫仑压制着胸中的怒意,冷眼看着眼前这个泰然处之的女子,突然之间笑出声来。“公主所言极是,是本王记错了才对。”
戚芜同意地点点头,随即站起身来,欠了欠身,开口道,“既然回纥王已应允不再减贡,那么永宁也该告辞了,陛下还等着永宁复命呢。”
莫仑站起身来,静静看着她,不紧不慢地说道,“本王何时答应过不再减贡了?”
惊讶地瞪大着眼睛,戚芜万万没有想到会在此处被反将一军,深吸一口气镇定下来。“看来,永宁还是没有将话说清楚呢。”
只见他微微颔首,露出一个腼腆而无害的笑容,这个笑,在戚芜看来,是莫大的威胁。莫非她真的只能牺牲掉一个人,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么?
“在你们的王朝之中有一个成语,叫做引狼入室。既然公主您让本王帮忙,那本王自然要得到些东西,要么把他的命交给我,要么,把你们的土地让出来些。”莫仑重又坐下,悠然自得的神情如一根刺,扎在戚芜的心头。“看来,这次本宫还真是低估了回纥王的胃口了。”她冷冷一笑,依旧站在原地,目光中有着一丝得意闪过,又瞬间消失无影踪。
“不过本宫一直好奇,为何回纥王非要他的命不可呢?是因为他会威胁到您今日的地位么?”戚芜淡淡开口,莫仑也不回答,只是含笑听她说着,“其实,永宁认为,消除一个威胁,不仅仅可以杀了他,也可以让他什么都不知道。如今的碧落不就是如此么?既然什么都未曾知晓,那又何来的威胁之说?”
“哦?那本王还是宁可选择杀了他,也省得日思夜想地担心有人将这个底揭出来,这不是养虎为患么?”
“当今世上,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还有谁呢?惟有回纥王和永宁罢了。只消您不说,永宁不说,还有谁会告诉他?”
“公主无需多言,说到底,您还是舍不得将碧落交出来,是么?”莫仑别过头看着她,脸上的笑意早已退去,换上的是阴冷。
“是。”戚芜坚定的点点头。“那就恕我回纥十万铁骑无礼了。”莫仑站起身来,决绝的说道。
一阵微凉的风吹过,尚带着夏日的温热,拂过女子丝缎的裙摆,扬起如墨的发丝。莫仑有些发愣地望着眼前的戚芜,她嘴角那抹笑意,无论如何看来,都透着危险却又美好的气息。
“不知回纥王可知,永宁有没有带剑来?”她突然开口说道,男子一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她,毕竟是经历了诸多波折的人,他并没有乱了阵脚,虽然脸色有些苍白,却还是维持着必要的镇静。“回纥王又是否知晓,这附近可有什么人么?”莫仑的目光随着这一举话四下张望,只听得耳边传来女子柔软的笑声。
“呵呵,回纥王您不必紧张,若永宁真要取您的性命,也不会拖到这时候。”
“杀了我,你就不怕回纥那边出兵讨伐么?”莫仑反问道。戚芜只是满不在乎地背转过身,幽幽的声音里透着湿气,“若回纥王真是死在永宁剑下,那永宁自然有办法平息回纥之乱。别忘了,这里还有一个比您、甚至比您父亲更加有资格登上王位的人在。”
莫仑的眼中闪过无法掩饰的惊慌,戚芜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峦,继续说道,“以我天朝之实力,加上碧落的身份,我想,回纥之乱不会对我朝有任何的负面影响。”
颇具深意的目光在戚芜的身上停留了许久,终于,莫仑泛起一个信服的笑容,“看来真正小看人的,是莫仑,不是公主。”戚芜闻言回转过身看着他,后者双手一摊,表示服从,“一切就按您的意思办吧。”
“那就多谢回纥王了。”戚芜向他欠了欠身,径自走出了行宫。
鸣晓宫“永宁公主求见。”刘升的声音在宫中响起,接近黄昏时分,裴念一身堇色的衣裙正坐在桌前用晚膳,闻言淡淡看了门口一眼,“传。”
“永宁拜见陛下。”没有过多久,戚芜便走了进来,堪堪行了个礼。裴念浅笑着看着她,“阿芜你来得正好,我们母女也有些时日未曾同桌用餐了。”说着,她转过身对一旁的侍女道,“为公主添副碗筷。”
隔着满桌的菜肴,戚芜和裴念相对坐着,却谁也没有先起筷。
“永宁此番前来是向陛下汇报回纥之事。”戚芜微微垂着头说道,“回纥使节已答应不再提减贡之事。”
裴念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做得好。”她说道,“不知回纥王准备何时离开,朕也可以为他送行。”
戚芜愕然地抬头望着一脸平静的女子。按理说,回纥王莫仑乔装成使节之一来皇城之事裴念应无从知晓,而纪颜之中知道的也只有寥寥几人,都是她的心腹,不会说出去。至于行宫之中,也都仔细搜查过,不曾有裴念的探子存在。这究竟是谁透露的消息?戚芜如何思索也寻不得一个解答。
“无需多想了,是回纥王自己告诉朕的。”裴念看透她的心思一般说道,戚芜只是一怔,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刚欲起身,却思及自己此刻正在鸣晓宫而止住了。
“你以为回纥王是什么人,他会这么轻易地被你掌控于股掌之间?你算计了一切,却独独忘了这个王朝真正作主的人是朕,而不是你。”裴念若无其事地夹了只虾仁放进戚芜的碗中,这般温情的一个动作,伴着的,竟是一个对戚芜而言最折磨的消息,“如今趁着你进宫之际,只怕他早已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了。”
毫无血色的脸上透着一种挫败的情绪,戚芜的脑海在此刻已经一片空白,再也听不进什么,再也想不出什么。直到如行尸走肉般地出了宫门,被微凉的夜风吹着,才稍稍回过了神。
马车轻微的颠簸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节奏,戚芜望着头顶的绸缎,心中竟感到无限的悲凉起来。她还是无法保全一个人的性命么?还记得曾经她对戚炎说过,若不能保护自己爱的人,那么又能怨谁?可是如今的自己,且不说是爱的,连自己的部下都保不住。
“公主,到了。”车夫的声音传来,带着陌生,戚芜闻言一怔,“你是谁?”
纤细的手腕一转,放在腰间,刚要拔出软剑,却听得车夫的声音响起,“宋铭。”
松了口气。
她放开了手,有些自嘲地笑了笑,没想到她竟失神得连宋铭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深呼吸一次,走上前步下马车,望着眼前全然陌生的一切,她回过头询问地看着宋铭。后者看了她一眼,眼神中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失望,“去看看吧。”
这是一幢古老的建筑,白天喧哗的街道在此刻已经沉入了安静,这里,推开被时光磨得有些迟钝的门,戚芜随着宋铭走了进去。这宋家旧宅里杂草丛生,虽然经过了一番打扫,却依旧难掩它的颓败。转过一道月亮门,可以望见不远处的一间厢房里透出来的橙黄烛光,隐约可以看见几个人影。
许是为了碧落的事情吧。到了此刻,戚芜反倒没有了在鸣晓宫的慌张,推开门走进去,只见泛浅、半夏和萧然坐在桌前,见戚芜来了,忙站起身来退到一边,重伤初愈的碧落微笑地看着她。
“碧落。”戚芜感到无比的欣喜,他并没有死,那么,是莫仑改变了主意,还是…?
“你去找了莫仑之后我们就带着碧落到这里,以防万一。”宋铭在她身后说着,语气淡淡的。萧然微笑着将目光从宋铭挪向戚芜,随即又移开了视线,但是嘴角的笑却让人感到阵阵的寒意,那颇具意味的笑容,似是在宣告着什么一般。不明其深意。
三人三马行走在官道上,为首的男子身着黑色斗篷,将自己的面目笼罩在黑暗之下,但偶然洒下的月光还是照亮了他碧色的眼眸。
这便是连夜出城回回纥的莫仑。
直到此刻,他的眼前还是浮现出戚芜的模样,那般的冷静而残酷,却是异常的真实。他从不知道,原来真实和阴谋可以这般的和谐,丝毫没有矛盾的存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
炎,你的妹妹比你更强,可惜,正是这一点,恐怕她注定是要孤单的了。
抬眼望了望那轮月,莫仑微微一笑,双脚一夹马肚,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