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玄馆里的夏日是凉爽的,竹林中弥漫开来的清新总是让人恍惚间以为光阴并没有离开半步,神情萧散的女子坐在长廊下,这围绕着竹林的长廊是她最喜爱的地方。望着那一片青翠,她总能感到别处无法给与的安宁。
缓慢的脚步声在靠近,戚芜循声望去,只见裴老夫人正站在不远处,有些拘谨。“民妇见过公主。”她有些怯怯地行礼,尚未跪下,便被戚芜止住了。“婆婆何须多礼呢,这里便是您的家,您是夫君的母亲,自也是阿芜的亲人,一家人之间,就毋需这些场面上的礼节了吧。”
裴老夫人闻言笑着点点头,但眼中依旧带着惶恐。来到皇城也有几年了,但她始终无法克服心中的不安。这么多年来,在裴家,她和孩子只是被遗忘和欺压的人,她对裴慕的期望仅仅是可以过上安稳幸福的生活,不用大富大贵,无须成就一番事业,只消平平静静就可以了。可是没想到这个在裴氏宗族中渺小的孩子竟娶了王朝中最尊贵的公主。
起初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她还以为是听错了,直到切切实实的圣旨传来,仍是半信半疑,而之后被接来皇城与裴慕团聚,她也云里雾里着。虽然经常同桌用餐,戚芜也时常向她请安,但或许是因着在裴家长期的不幸遭遇,让她每当单独面对时,总会不由自主地质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我,我只是来散会儿步,没想到会冲撞到公主。”有些结结巴巴地说完这句话,裴老夫人的手心沁出了细细的冷汗。戚芜笑容温暖,上前搀着她,“何来冲撞呢,阿芜也是闲坐着。既然婆婆在散步,那让阿芜陪您可好?”
裴老夫人听完,不免有些许吃惊地望向戚芜。她知晓自己的儿子深爱着身边的女子,但她呢?她对自己的儿子是什么样的感情呢?都说帝王家是没有任何真情可言的,而平日里听闻的这位永宁公主在朝堂之上的种种愈发让她感到她的冰冷和遥远。可在府中,她对待一双儿女,对待自己,对待裴慕,都是温温柔柔的,不似外界形容的那般。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呢?
戚芜陪着裴老夫人沿着竹林散着步,心中竟感到暖暖的。这不是她的母亲,她们身上没有任何相似的血液,可是,因为裴慕,这两个原本相隔甚远的人产生了交集。从她那时常惶恐的眼中,戚芜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对自己的孩子的关心和爱护。这样的神情,她已经久违了。所以,此刻她尽量的放慢脚步,想同这让人感到温暖和柔软的老妇人相处更久些,哪怕她的爱全给了自己的丈夫,对自己却诚惶诚恐。
第二天的早朝,裴念的脸色有些苍白。“自朕登基以来,一心招揽能人异士为我朝效力,但终究难免会有遗漏,因而朕决计再开科举。”
科举是在德宗末期被废除的,今日裴念宣布这个决定,让在场许多人都感到欣喜。科举素来是朝中政党为自己拉拢有利人才的大好机会,因此科举考官总是官员们争夺的美差一桩。虽然在几年前,裴念曾办过文武举人选拔,但在诸多人看来这只是她为萧然铺路而自导自演的一场戏罢了。即使每个人都见识到他的才能,可终究他是个男宠,如此的一个身份如同一个烙印,吸引着不满之人的腹诽,是再也摆脱不掉的了。
“此届科举乃朕登基伊始第一届,责任重大。”裴念说完,目光在阶下众人身上一一扫过,裴均若手执象芴上前道,“陛下,微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不。”裴念摇摇头,“薛明辉,萧然,朕命你二人为科举主、副考官,全权负责,为我朝选拔可造之材。莫要辜负朕的期望。”
“微臣领旨。”薛明辉和萧然双双上前行礼,裴念微微颔首,“宇文芊,朕委任你为巡视,督促二位卿家。”
“宇文芊谨遵圣上旨意。”
裴念的目光从宇文芊掠到戚芜的身上,后者气定神闲,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上一次在鸣晓宫中的那一句“母亲”她再也听不到了,有时回想起来,会怀疑是否一切只是自己的幻觉。这早已疏远的女儿并没有与自己多么的接近。可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不久前那双冰冷的手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从未感到如此刻般的孤独,当她百般宠爱的女儿与自己形同陌路时,她的脑海中不禁浮现出那早已离去的男子的面容,他说,她会为自己所做的一切感到后悔。那么,这一天已经到来了么?
鸣晓宫。
“你怎么来了?”下了早朝的帝王对这个突如其来造访的人颦眉问道,她的到来,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皇储府有事发生了。
“奴婢前来有事禀告。”卓韵欠了欠身,低垂着头,说道,“前几日皇储府中来了两名明州的故人。可巧的是,其中一人不久前与王妃在集市巧遇过。”
鸣晓宫的夏天里有着突兀的阴冷,阳光洒进来,却只能滞留片刻,旋即就离开了,只有女子那阴晴不定的神色,被隐入身后无尽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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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竟未让公主参与科举之事,裴某真是惊讶啊。”退朝后的裴均若来到戚芜的身边,随着她的步伐往宫外而去,口中不忘嘲弄一番。哪知戚芜毫无恼怒之色,只是冷冷一笑,“陛下不也没让裴大人插手么。”
裴均若一时语塞,尚未来得及说些什么,便见戚芜丢下一句“先告辞了”随即加快脚步而去。不远处是站在轿边的裴慕,看着那对自己异常冷漠的背影,裴均若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凭什么,他所想要的一切都不是他的。不仅仅是心仪的女子,还有权力,都被别人夺去。究竟他有什么不好,莫非他配不上么?
暗骂一句,裴均若正欲往宫门外走,却见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一身侍女装扮,来到自己面前。“卓韵拜见裴大人。”生硬地点点头,他刚要迈开的步伐被少女下一句话给截住了,“大人,可愿与卓韵做个交易?”
饶有兴致地打量着眼前这个笑容甜美的少女,裴均若的好奇心被激起,“你倒是说说,什么交易?”
卓韵嘴上噙着笑意,“用我的情报,换大人的承诺。”见男子依旧未明朗的神情,少女轻轻一笑,“大人近些时日来并不得陛下重用,可知是为何?乃是大人不解陛下心意之故。卓韵不才,为陛下搜罗些消息,若大人有了这些,定能重获陛下宠信。”
“那何谓承诺?”裴均若抚着胡须问道。卓韵冷冷一哼,“大人保证夺得天下后纳我为妃。”
“哦?”有些惊讶于她说的话,他收起了之前的嬉笑,“愿闻其详。”“由我所闻所见,陛下对戚氏早晚会失望,您凭我的帮助,定能成为陛下传予帝位的不二之选。到时候给我些酬谢,也是应该的吧。”卓韵毫无畏色,侃侃而谈,裴均若闻言神色严峻,“所言非虚?”
“绝对不假。”少女的眼中是不合年纪的老成。裴均若深吸一口气,定定望着她,随即又笑了,“好!看在你这份魄力,我就答应你!”
雀阳街。萧府。
已是深夜,书房中依旧透着烛光。正伏案疾书的男子有些惊讶地抬头望向来人。
“奴婢替大人换枝蜡烛。”念婴嗫嚅开口。这几年来,早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见萧然点头允许后她才走向桌案旁的立式烛台。烛火快将蜡烛吞噬干净。念婴伸手取过,刚要点燃新的蜡烛,却一时大意,被烛油烫到了手指。“呀!”下意识地松开了手,残烛掉在地上,熄灭了。
相隔这一个书案的两个人陷入了一小片的黑暗。
“大人,大人恕罪,奴婢这就整理。”念婴的声音透着慌张,蹲下身借着洒进来的月光将蜡烛从地上拾起。
“念婴。”萧然的声音听来异常清冷,少女的肩头一颤,“念婴,不要耗费你的时间了。”
一片沉寂。
“噗”的一声,火折的光亮起,又转到蜡烛上,“大人,蜡烛换好了。”她依旧蹲在地上,音色凄凉,“奴婢告退。”说着,逃也似的离开了。
书房里,被遗忘在地上的蜡烛投入地燃烧着,光亮却只能覆盖低于桌案的那一小片天地。桌案后的男子站起身来走到桌前,俯下身举起蜡烛,刚欲起身,动作却又凝固住了。
脚边深色的几个圆点在烛光下闪着微弱的光,萧然轻叹一声,将蜡烛放回烛台。房内又明亮了,而他却再也无心方才的公文,眼前就只有那慢慢干透的泪滴。
是从何时开始,这个以监视自己为目的被安插进来的女孩对自己关怀备至了呢?是从何时开始,他从她清澈的眼眸中看见了爱慕?可惜,她不会得到任何的回应,正如十七岁那年在溪边邂逅的那名少女一般。因为他的接受,只会为她们带来无尽的灾难。
一个复仇的人,唯有无牵无挂,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月凉,如水。
南郊的一所小小农家院落被悄无声息的禁卫军,一瞬间迸发出的刀剑相碰之声带起零星的火花,短暂的打斗之后一切归于平静。
熟睡的人们直到清晨的到来才发觉那一贯沉默的碧眼男子一夜之间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