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晓的天空,尚带着黑夜的气息,清冷寂静的街道上只有极少的人开始忙碌起来。一名身着玄色衣衫的男子形容疲累,深褐色的双眸中闪烁着与疲累的姿态极不相符的坚定。他知道,这一天终将要到来了,无论他之前是为了什么,就算是血海深仇,如今,也可以仅仅为了一个人而放下。对着那早已冰冷的尸体一整夜,此刻他的心中无比清明。所谓仇恨,都是掠夺的一项借口罢了。谁杀了谁,谁毁了谁,都已是段过往。死者已矣,唯有生者还借着亡者的名义不肯放手。
但扪心自问,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这样一轮轮的厮杀,直到爱着自己,或被自己爱着的人逐一陌生远去,才恍然明白过来,原来追逐的那些都是不重要的。
可是,这样的明白要用多大的代价才能获得?又有哪个沉沦其中的人肯听从这些,而放弃杀戮?
既然离开是那些费尽心思的人所想要的,那么,他便走,免得最后成了在乎的人的负累。
秋风吹过,吹动竹林沙沙作响,戚芜一身象牙白衣裙,衬着身后那有些泛黄的绿,显得分外翩然与单薄。“可是出了什么意外?”感觉到来者身上透着的一股凛然,这凛然对她而言是亲切而遥远的。尚记得第一次见到他时,他的身上就有着一种类似的肃杀,那股将所有的人都挡在千里之外的气息随着那山庄的月色慢慢消失,直到她习惯他的淡定和谦和。想自己所未想,将所有的腥风血雨都揽在自己的身上。
“楚悠死了。”宋铭面无表情地开口,显得遥远而寒冷。
“怎么会?昨天黄昏时她还来过栖玄馆。”回想起当时少女脸上的表情,戚芜的心中不禁一颤,她早已料到了吧,所以才来将一切说清,免得日后宋铭百口莫辩。她该有多么爱这个理应避开的男子啊,哪怕是要断送自己的性命,也甘愿。但是这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当时她也想过要伸出援手,只是被拒绝了。因而,这一切都是注定。想及此,她脸上的神色平静了不少,抬眼却对上宋铭的眼眸。
说不上原因的,那神情让她感到一阵不适,好似,他在看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杀害了楚悠的凶手。
“为何你这般看着我?莫非你以为是我派人杀了她?”
“难道不是么?她死前曾中了毒,这毒只有泛浅一人所有,而在曲阳街附近,我还看到了半夏。”宋铭的声音平静如水,甚至透出了死寂,这一潭水,或许终将成为沼泽。
“我没有。”戚芜一拂袖,半侧过身去。
“既然如此,那我只好走了。”冷冷的讥笑浮现在男子脸上,在戚芜的余光看来,竟牵起一阵难过,“恐怕,还是江湖生涯更适合我。”说着,他向戚芜抱了抱拳,“宋铭就此别过,还望公主珍重了。”
语毕,也不理睬戚芜是何反应,径自走开了去。
“且慢。”她不是没有想过这样的离别会发生在自己的身上,可是她想过泛浅,想过半夏,想过萧然,独独没有想过宋铭会离开,还是因为这样明显的栽赃嫁祸。莫非他真的如此爱那个少女么?爱得深沉,连楚悠自己都未曾看穿么?
男子的身影停在不远处,风吹拂过,吹起衣袂飞扬,吹起发丝缭乱,却吹不过他的脸颊。“无论你相信与否,楚悠的死与我无关。”
时间好似在这一刻走得慢了些,安静的周遭,仿佛可以听见那沉重的脚步声。但终究,这只能是一个幻觉。宋铭像是没有听到一般,没有回头,迈开步伐离开了去。
戚芜无言地站在原地,任凭逐渐有力的风将青丝吹乱。缓缓传来的关门声,象征着一个人的告别。一如他当时的出现一般,离开也是这般的突然,毫无预兆。
他出现的时候,她尚且对一切的阴谋都懵懂;而他离开时,她早已跌入了一个无法离开的世界,这条路有越来越多的荆棘,她唯有一个人,慢慢的走着,走着。不知待到尽头的那一天,她是否还能清楚地记得当初踏上这条路时,是为了什么。
“小心寒风伤人。”一个温暖的声音,随着一件披风覆上她瘦削的肩膀。戚芜有些怔怔地回过头。是裴慕。望着他的笑容,她的心中竟涌起淡淡的失望。那时的山庄里,宋铭将她抓了去,在月色下,他替自己披上披风。那时他说了什么?是了,那时的他说,“月色伤人”。
最后望了眼宋铭离开的方向,戚芜回转过身,微笑着看着裴慕,“该用早膳了,我们回去吧。”
零落间,竟也只有那一林渐渐枯黄的竹兀自守候着风,原来,世间最长久的,永远都不是人。只因,人,有太多的不得已。只因,竹本无心人有心,无心者不伤,有心者,自伤。
奉蕴殿。
“如今秋高气爽,一派安详场面,倒不知祝陵气候如何?”早朝时分,裴念端坐在高高的皇座之上,被明黄簇拥的女子显得那般的雍容华贵,只见她杏唇微动,漫不经心般地吐出这一句话,却引得朝堂之上一阵议论。
“回陛下,祝陵地处潮湿,此刻应还是闷热异常。”宇文芊闻言回道。裴念秀眉微颦,显出思索的样子,“素来听闻祝陵气候变化,不是热便是冷,竟不知庐陵王这几年是如何度过的。”
“陛下。”戚芜从中听出她的让步之意,上前一步开口道,“庐陵王已有七个春秋,在祝陵也磨练够了,倒不如将其召回,也可解陛下思念亲儿之苦。”
裴念定定地看着戚芜,直到一切都安静了,她才缓缓点点头,“如此一来也好。”只见她有些慵懒地说道,“朕也老了,也是时候想想为我朝挑选名继承者了。”
此语一出,像是对在场的每一个人的心湖中投了块石头,一时间,虽无人开口,但每个人的心中都不免泛起涟漪。
“陛下,请容许微臣前往祝陵接庐陵王一家回朝。”裴中言主动请缨,裴念瞥了他一眼,微微摆了摆手,“朕心中自有人选,无须裴卿家多虑。”说着,她的目光停留在了戚芜的身上,嘴角勾起一个微笑,“依朕看,此事交托给永宁来办才更为妥当。”
惊讶地抬起头,望着那个正对自己微笑的女子,这枚笑容里涵盖了多少的意味,恐怕只有这二人之间才能体会。“陛下,只怕此事有所不妥。”始终安静着的裴慕从人群中开口,引得一阵瞩目。
“哦?有何不妥?”裴念饶有兴致地问道。裴慕手执象芴,微微躬身,缓缓说道,“此去祝陵路途长远,况且又是接近蛮夷之地,当由武将担当才更为安全,永宁公主乃金枝玉叶,怎经得起这番颠簸。”
“裴卿家此言可是在旁敲侧击朕的治理尚有不足,连皇家之人出行都要提心吊胆?”裴念的脸上稍有恼怒之色,裴慕未曾料到她会有这般的反应,刚要再说些什么,却被戚芜打断,“儿臣愿为陛下出行祝陵,迎庐陵王回朝。”
“好。”裴念见状说道,“朕拨骁骑军千人于你,十日后启程。”
席府禁室。
“十日,也未免太赶了些,不知那边究竟是何居心,竟让您去祝陵。况且到那边也是天寒地冻之日,莫非是故意要刁难么?”心直口快的半夏抱怨道,转头却看戚芜云淡风轻,丝毫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一般轻叹一口气,半夏慢慢走近她,“可还是为了宋铭的事?”
伴着禁室里昏暗的光线,戚芜脸上的线条显得愈发的柔和,恍惚间,她只是一个孤苦无依的女子,温暖,而无助。
但是,这只是种错觉罢了。她闻言抬头看着半夏,漆黑眼眸中的淡定将一切的猜测都毁灭,重新筑起一种名为相信的东西。
“宋铭既然已经走了,那就走了吧,只可惜要忙了你们了。”戚芜这般说着,徐徐起身,绕着这禁室走了一圈,似是要记下些什么。“还记得当初就是在这里,关押了芸娘,可是,今日她在何处竟是我所不知晓的了,而卓韵,”说起这个名字,她的脸上闪过一丝黯然,“若当初能看清这个孩子,那眼下我们的处境或许会更有利。”
“您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卓韵搞的鬼?”半夏听出她言语中的深意,追问道。戚芜向她浅浅一笑,半是赞许,半是否定,“不能说全都是她,但至少,是她在推波助澜。”
想不到曾经那个稚气的孩子将自己掩藏的那么好,连她都没有将其完全看清,只以为她是个早熟的孩子罢了。可惜,她对她的判断尚不透彻,如今算是一个自己种下的恶果了。
“无论如何,在我不在的这些日子里,纪颜千万要小心,如无必要,不要有太大的动作,免得被逮到,只怕到时那边会趁着我鞭长莫及而快速解决。”戚芜神色严肃地吩咐道,半夏听着,连连点头,“若实在万不得已,”说道此处,她深吸一口气,像是在下一个决定一般,“宁愿牺牲一个人,也莫要全部搭进去。”
从未听过她说出这般话来的半夏怔了怔,转而顺从地点了点头,像是承诺,又像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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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她会派自己的女儿去,你不是说她会慢慢对戚氏失望么?为何我看到的却是她对他们越来越重用了?”黑夜将这个被人忽视的宫中的角落全然笼罩进自己的怀抱,连男子的声音在此刻听来都显得缥缈。
“哼,这只能怪大人目光短浅了。”清脆好听的女声在这黑暗中听来竟透着诡秘的气息,“陛下派公主去就是重用了么?祝陵那样的地方,路途惊险不说,偏还是这样的天气,恐怕这一路上就算没有山贼强盗之类,他们也会被严寒折磨得半死。这不是变相的惩罚么?”
男声没有接话,像是在思考,没过多久,便听的一阵轻笑,“你说的倒是有理。那么我们眼下应该要做些什么?”
“什么都不用做。”女子的声音是那样的稳操胜券,“我敢赌咒,不出一个月,皇储府那边必有大事发生。到时候大人就等着看好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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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禁室离开后的半夏没有回到自己的住处,而是径自去了萧府。
一贯晚睡的萧然此刻正坐在花园里对月小酌,见是半夏来了,只朝她点点头。后者倒也毫不拘谨地在他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看到你这么悠闲的样子,我还真是有些怀疑。”半夏侧过头看着他,不紧不慢地开口。
“怀疑什么?”
“怀疑你是否真如你表现出的这般不在乎。”半夏叹了一口气,道,“当日你让我去曲阳街救那女孩,但终究还是迟了,虽然表现的毫不在乎,但是,你还是在内疚的吧?”
被戳穿了心事的男子微微一笑,“我怎么从未发现你的话这么多?”
“呵呵,不承认就算了。”半夏说着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杯盏,仰起头一饮而尽。夜空中的月躲在云后,隐隐约约看不真切,也许真的只有伪装,才能让人感到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