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氏旧宅里,一切都显得荒芜,及腰高的杂草掩盖着人迹,剥离了墙壁的砖瓦零零碎碎地散落着,像这一家族遭到灭门后那仅仅的两条逃脱的生命,不,此刻应已只剩下一个人了。
伴着月色,碧落安静地看着对面的男子一杯杯地饮着酒,好似这酒是他唯一缺少的东西一般。他是掌灯时分出现在这里的,面容凄苦,笑容里带着不可名状的挣扎。“可有酒?”他只说了这一句,之后便是沉默。
男子已有些许微醺,伸向酒壶的手显得无力,碧落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忙,因为他看到他眼中的固执,那种企图甩脱所有的固执,看上去令人不禁一阵寒意。
“还有么?”酒壶已见底,宋铭半眯着眼询问道。这是他来到这里后的第二句话。碧落摇摇头。宋铭惨淡一笑,侧着头看着始终无声陪伴着自己的人。“谢谢你。”过了许久,他才开口道。碧落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眼眸中却是不能忽视的满满笑意。
“你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问,是不是沉默会更好些?”他已有些醉意,连话都多了起来。碧落闻言,微微低下头,宋铭歪倒在桌前,烛光下看来,竟有些无助和迷茫。“我是,你不是。”碧落的话缓缓地,像是温柔的水,流淌过干涸,带起惊喜。
“什么?”宋铭有些清醒过来,直起身体望着他。
“我是,你不是。”碧落重复道,宋铭显得讶然,稍待片刻后才开口,“你都知道?”
“是。”碧落点点头,“母亲去世的时候便将一切都告诉了我。她说,父亲来自关外一个富足的国家。在那里,有最明媚的阳光,和最皎洁的星空。她还说,父亲厌倦了和自己的手足争夺那个让人忘记一切的王位,索性来到中原。后来他到了江南,邂逅了母亲。”
宋铭一脸震惊地盯着眼前这个淡然处之的男子,沉默是他唯一的标志,与他融为了一体,以至于他们都忘了去探寻那沉默之下究竟暗藏了多少玄机。如今后知后觉,竟是另一番天地。
“那几年前你为何接下与莫仑联络的任务?你应该知晓他可能会认出你来。”
“是,但这是主人的吩咐,我必须完成。”碧落的眼睛清澈,宋铭长叹一声,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了。
“你这般信赖她。”
“是主人救了我,若没有她,只怕我早已不在这个世上了。”碧色的眼中有着对回忆往事的痛苦,转而被感激所替代。
有的时候,这般不顾一切的信任才是最难得的吧。宋铭的心底涌起无限感慨。单纯的信任或者仇恨,没有夹杂其他,反而更轻松。可是他呢?他的心中交织了太多的情绪。他希望自己只是戚芜的一个单纯的伙伴,为着相同的目标而一起努力,完全的信任和相助。但是,不知从何时开始,他更多的是想将她带离这么一个被仇恨填满的漩涡,让她成为一个简单的平凡而幸福的女子。可此刻,他不仅不能帮到她什么,还不得已欺骗她。为的,是那个酷似绮夏的少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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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你要这么做?”戚芜离开后,宋铭痛心地望着站在天井里对自己微笑的小瓷,那么无害的笑容,眼底却是痴狂。
“什么?”她收敛了笑容,天真无邪。
“是你告诉我碧落的危险,你究竟是为了什么?”虽然此刻有愤怒,有震惊,但他对她还是恨不起来,她那像极了绮夏的眼眸里映出自己的样子,竟有几分软弱,“你真的不再是楚悠了么?”
小瓷睁大了眼睛望着他,久久地,似是要刻下他的模样,带着不舍和眷恋。
慢慢地,两个人之间的静默泛起了波澜,她笑了,从轻声的笑变成了狂笑,近乎疯魔,“为何你不问我,我还是不是绮夏?”
她累了,她输了,她知道自己不会再与他有任何的牵绊。这是场赌局,她压上了一切,却落得个一败涂地、一无所有的结局。“我在你的生活里究竟是谁的替代?是绮夏,还是戚芜?一个是你的妹妹,一个是你爱的人,那么我呢?我被你置于何处?一个可怜的、卑微的、无处可去的,背叛者么?”眼中的泪早已决堤,她的声音已哽咽,可她依旧要说,这只怕这是她最后一次与他说些什么了。“我爱你,我是因为爱你才背离了陛下,但是你呢?你明明知道我对你的爱,却依旧将我当作妹妹,不仅如此,你还将你所有的爱在我面前双手奉给另一个人。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瓷。”宋铭向她走近了些,却怎料她伸手阻止着后退了几步,“不要过来。”她别过头不看他,“这里没有你的小瓷。由始至终,小瓷都是一个幻象。我只是楚悠,一个你从未爱过的楚悠,一个欺骗了你、利用了你、妄图使你孤立的楚悠,一个,”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看向他,“被你供出的楚悠。”
“我并没有。”宋铭轻声道,“我没有告诉她”
楚悠震惊万分地看着他,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变化,“你没有?”
“我没有。”宋铭重复着,英气的剑眉在眉头纠结成愁苦。“那她岂不就以为是你背叛了她?”楚悠的脸上,难过多过于难以置信。她的心在此刻是如此的痛。他替自己承担了一切,这应是她所期待的结果,可是为何她并没有任何快乐的情绪?为何她感受到的是加倍的痛苦?
这真的是她想要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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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着月色浸染的路面,宋铭的心在此刻虽未透彻,却也不似黄昏时的杂乱。信步走在沉睡的街道,由着这交错的巷子把自己引向一个未知的尽头。
不经意地抬起头,却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前方的路口一闪而过。“半夏?”宋铭心下不由感到一阵疑惑,忙放轻脚步跟随而去。但那人影却仿佛遁地飞天了一半,再也找寻不到。
没有来由地,心中浮起阵阵的不安,于是他索性放弃寻找,径直回到家。推开黑漆木门,月光铺亮的天井里,染出一圈新鲜血液的红,白天里依旧挣扎的少女此刻早已没了气息,倒在血泊之中,那苍白的面颊在暗红的衬托下显得诡异。
迅速反手关上门,宋铭不发一言地站在天井里,脑海中闪过半夏那稍纵即逝的身影。
雀阳街的萧府里,一切陷入了沉沉的睡眠,只有那悠悠响起的笛声,宣告着一个人的无眠。一袭白衣的萧然停止了吹奏,月光将手边的白玉短箫衬得愈发苍白起来。他凝视着那管箫,耳边仿佛还回响着早已熟稔于心的《广陵散》,回过头,依稀还能望见吹箫人温暖的笑容。但是,他注定是要食言了。有时候,人总以为自己有多么伟大,伟大得可以主宰天地一般。其实,人是如此的渺小,渺小得连一句诺言都无力去兑现。
至今还可以想起几年前那女子携箫而来的神情,那种了然的笑,更像是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只有接近了,他才能明了她的孤单,那深埋在血液中的孤单,似是要跟随她一生一世般的,不离不弃。这几年,他将一种宿命似的孑然看得太多,竟看出了些其它——她是为了死去的爱人而复仇么?还是,她身体中的对掌握一切的渴求的本能呢?
她自己尚未分清,故而他也只能看不透彻了。
栖玄馆中的灯火早已熄灭,沉沉入睡的,或辗转反侧的,都不需要烛光。对于熟睡的人而言,光亮是打扰,是形同虚设;对于无眠的人而言,光亮是胁迫,是打扰。不如,将一切都隐入了黑暗。只有在黑暗中,才最安全。
感受着身边均匀的呼吸,戚芜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黄昏时那一幕。那个在宋铭家中以小瓷的身份存在的少女竟在黄昏时分叩响了栖玄馆的门。
那通红的眼是再多的脂粉也无法遮盖的,哭泣让她的声音都沙哑。“我叫楚悠。”她开门见山地说道,“我是陛下安排在宋铭身边的眼线。”
戚芜可以清楚地感受到从她身上透出的一股决绝,好像要去赴一场不会回来的晚宴一般,带着向死亡而去的凛然。
“我来是想告诉你,是我告诉宋铭关于碧落的事的。”楚悠神情萧索,毫无牵挂一般,“宋铭不告诉你,是因为要保护我,所以,希望你不要误会他。”
“那是谁让你这么做的?总不见得你自己会知晓碧落的事吧。”戚芜浅浅一笑,镇定地开口。楚悠摇摇头,“是陛下。她说,只消我完成这个任务,便不用再为她做任何事,还我自由。”
有些无奈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她的眼中有一种执着,偏偏她所执着的人无法给与她回应。被爱所蒙蔽的双眼总是容易轻易地相信一些虚无的承诺。
“我的话说完了,告辞。”楚悠说着向她欠了欠身,径自往门外走去。
“且慢。”戚芜在身后叫住她,“这样一来,你岂不是没有完成任务?”
“是。”楚悠苦笑着,“所以我没有自由。”
“可能还会有死亡。”戚芜走到她面前,“留下来,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楚悠清亮的眼睛在她脸上转了一圈,转而绽开一个微笑,衬着背后那缓缓落下的太阳,显得绚烂而短暂,“不,不用了。在这世间,我也无甚留恋了。”说完她绕过戚芜,离开了栖玄馆。
这一句话,像是告别,盘旋在戚芜的头顶上空久久不肯离去。不知为什么,她感到种不好的预感。但究竟会发生什么呢?她恨不能让这黑夜快些离开,好让她将心中的怀疑查个明白。
今夜的鸣晓宫被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清冷气氛所笼罩着。寝宫里,名为苏瓒的男子低垂着头站在一侧,而裴念则半倚在一张奢华的软榻上。目光寒冷,透着杀意。
“你以为朕不知道么?”裴念的声音如千年寒冰,苏瓒不禁一个激灵,抬眼看了看她,却又迅速挪开了目光。他知道,他每天每夜相伴的女子是如何的心狠手辣,可是当这一切都降临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他还是不由得乱了阵脚。
“不说话就没事了么?”裴念冷冷看了他一眼,“朕可是有很多方法让你招供呢。”她的语气平淡,看似漫不经心,但这漫不经心在苏瓒看来却是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下一瞬间,就可以让自己身首异处。
“为公主卖命有什么好,倒不如投靠了朕,不是更有利么?”见他始终沉默,眼神却有了些微的动摇,她用更柔和的声音说着。苏瓒闻言,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虽依旧不开口,心下正在忙碌于权衡利弊。当初被招入纪颜,是为了向裴氏兄弟报仇,正是裴中言仗着自己的身份将不小心撞到他的坐骑的老父鞭打得奄奄一息,不久便去世了,母亲也因伤心过度紧随而去。这个仇,只消能报,究竟是为谁出生入死又有什么关系?况且自己现在在裴念手中,随时可能一命呜呼,倒不如赌一把,或许会有更好的回报。
一切已在心中定下,苏瓒的眼中又闪现出昔日的光彩,只见他镇定地看着裴念,不紧不慢地开口道,“不知陛下想知道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