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怎料戚芜话音刚落,便听得一阵小跑而来的小蛮开口道,“陛下传您立刻去鸣晓宫,已有车驾在馆外等候。”
她还是发现了。戚芜有些决绝的笑了笑,扬起的手却显得无力。她只是点了点头,随后向青儿低语了几句后,带着小蛮走进了栖玄馆外的马车里。
夜幕慢慢的降临,清和殿的寂静更是在月色下显得迷离而飘渺起来。月奴打发其他的几名宫人去休息后,揣着个包裹推开了书房的门。
月色从她的身后洒了进来,在地上拉出一个常常的影子,像是思念,像是等待,像是…爱恋。
“殿下。”她轻手轻脚地关上门,往一排书架后走去。后面是戚炎平日里小憩的地方,摆着一张软榻,另一边是紧闭的窗,稀疏的树枝在窗纸上投下错杂的阴影。月奴绕过书架后才压低了声音唤道,“月奴给您送吃的来了。”
一声细微的呻吟,是刻意压制住的痛苦。月奴心下一惊,忙将包裹放在了一旁的小茶几上,向软榻上的人走近了几步。借着月光,男子蜷曲着的身体正颤抖着,他将头埋在了臂弯里,看不见脸上的表情。
“殿下,您怎么了?”月奴见状慌了手脚,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正要凑上前看清他的面目,却被他突如其来的一挥手挡了回去。“走,快点走。”他的声音像是从牙关里艰难的吐出来的,透着痛楚和折磨。那修长的手指在半空中胡乱地挥舞着,仿佛是要将这种苦痛击碎一般。
月奴被逼向后退了一步,却始终不肯离开,她感到惊恐和无助,“殿下,您究竟怎么了?月奴去传太医好么?”
太医?
不,他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自己的存在,本身留在清和殿就是一个冒险之举,但是他不能等了,他怕自己体内的毒会在一切尚未有个结局前就彻底地将自己摧毁,所以,他只能铤而走险。没想到,还是没有来得及。这场病又一次的发作,超乎了自己的预料。
“不要太医。”他的声音仿若碎片一般,虽是如此,却依旧挣扎着开口,“你出…去,我不想伤害,伤害你…过,过会儿就好。”
一句话说完,他早已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此刻他只想要一个人呆着。他不能在月奴面前犯病,这是他最后的尊严和骄傲了,犹如一个衣不蔽体的人,却拼命要扯着褴褛的衣衫来遮掩自己一般。
“好,好,月奴这就出去,如果殿下有什么事,马上叫月奴。”看着他这般的备受煎熬,月奴忙不迭地说着,向房外退了出去。
轻轻的关门声在不远处响起,戚炎松了一口气一般地翻了个身。他的脸已经看不清原来的样子,满脸的溃烂让人无法想象曾经那是多么清俊的容颜。月光遗落在他的身上,好似将他推到了一个舞台的中央,由着所有的人观赏。
不。
他心尖的痛比身体上的折磨更让人感到绝望。这么些年来,他时刻都会遭到这样的情况,若不是那一瓶药,若不是那一个人,他怎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他要报复,他要仇恨,他只有这样才能活下去。还记得那时候再一次见到戚芜的时候,是在自己居住的茅屋里。她和宋铭走进那扇门。眼中的震惊让他恨不能立刻地死去。
他们没有认出自己。但是他们还是好心地照料着这个“陌生人”。直到两三天后,一切慢慢地安静了,他恢复了原来的样子。不得不承认,这一场可笑的重逢。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给自己的恨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出口。他要通过自己最爱的妹妹,报这个仇。
在难得不发病的日子里,看着戚芜真挚而依恋的眼神,他总会感到一阵心虚。他也会暗自责备自己的残忍,甚至不止一次地,想要反悔。可是,他终究还是没有。心中的恨,和体内的毒一道,占据了他所有的理智。
而眼下,他感受到这一次的发病比以往更强烈的时候,不禁扪心自问,是不是在一开始就由自己亲自来解决才是更好的方法。也无须将那个始作俑者从光芒的顶端拉下,丢入无尽深渊,看着她苦痛后悔折磨,而是直接了当的一剑刺穿她的咽喉。
原来,他也只是等待着最后的杀戮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将自己的妹妹牵涉进去。为什么呢?
望着窗上映照着的枝丫,戚炎随着身体的煎熬陷入了一场自我的责备之中。全然没有感觉到在不远处,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
月奴席地坐在书桌旁,双手环住双膝,背倚靠在桌脚上,目光直愣愣地望着那个软榻上的男子。她没有走,她只是开了门,又关上了而已。要让她扔下他一个人在这个无助的境地,她怎会忍心呢。
但是,在那一刻,她明白了他的目的,那样的一张脸,那样无助的眼眸,他是不想让自己看到吧。她在初见到的那一瞬间,差点克制不住尖叫出声,可是,她还是忍住了。忍不住的,是眼角滚烫的泪水。
他,戚炎,曾经是多么云淡风轻潇洒倜傥的人物,为何会有今天这般的遭遇。究竟是为了什么,他经历了怎样的一切,竟到了如此的境地。
这死寂的房间里,好像听到了死亡的声音,两个如同置身古墓中的人,静静地,一言不发。
从远处而来的脚步声是如此的突兀。月奴一惊站起身来,这一声响也让戚炎怔住了。她仿佛可以看见男子惊讶的眼神,但是,已经没有时间思考,一群人推开门走了进来。
无声地,严谨地,如同鬼魅一般,在这个宁静的夜里,仿若要掀起什么波澜一般。
鸣晓宫。
戚芜掩饰着心中的焦急,佯装平静地与裴念对坐着闲聊。裴念的神色看上去和以往一般的温柔而慈祥,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却好像有什么危险潜伏在这一派安宁之下。
“母亲,天色也不早了,阿芜不打扰母亲休息了。”戚芜微笑地说着,站起身来,却被裴念一把拉住,“阿芜,我们母女二人难得有时间聊天,怎么这么急着要走了,莫非是想着以沫了?”她的笑是那样的关怀而亲切,可是却让戚芜感到遥远而邪恶。
她微微低下头,“母亲说笑了,阿芜只是…”她的话未说完,就被裴念打断了,“既然不是,那就多留会儿吧,要不我谴人去栖玄馆告诉一声,也省得驸马担心。”
“不,不用了。”戚芜说着,重又坐下,眼中的急切不知不觉间显露出了些许。她并不是不知道裴念将自己留在此地是为了什么,或许清和殿那边早就已经有了行动,可是,她什么都不能做,她只能在这里被操纵着。
“纪颜”有谋士,有侠客,有官员,有各种各样的人,却没有军队。这是她最缺乏的,也是最不可能获得的。这就是她和裴念的区别。这也是为什么裴念可以这般轻易地将自己控制在此处,而自己毫无还击之力。
但是,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戚芜在这沉默的一刻回想着。从何时开始,这个温柔而和蔼的母亲竟然成了一个时时刻刻想要战胜的对手。她们之间满是猜疑、竞争、揣摩、埋伏。如同这帝王家历来的亲人一般,互相算计着,抓住了太多,却唯独漏掉了亲情。
“阿芜。”裴念站起身来,“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她的神情是那样的自得,像是只高贵优雅而又神秘的猫,悠闲地掌控一切。
背脊升起一阵寒冷,戚芜越过前方裴念的肩膀,望见了那个躺在软榻上的男子。
“哥。”随着她一声轻呼,裴念转回身望向她,那眼中的胜利昭然若揭,戚芜的目光又瞥到了一旁那个被钳制住的女子,月奴。
显然,这些侍卫将戚炎连着软榻一道抬来了鸣晓宫。可是,他的病已经这般严重了么?竟是毫无还击之力,连站立都是困难了,他蜷缩着身子,似是要把自己缩到最小,不愿让任何人看到。
“阿芜,没想到你还认得他啊,我还以为,你会认不出来了呢。”裴念眯起双眼,不紧不慢地说着,挥了挥手,一旁的侍卫和宫女都退了下去,关上门的房间里,只留下了四个人。
“母亲,他是您的儿子。”戚芜对眼前女子的无动于衷感到心灰意冷。她还记得曾经问过戚炎,母亲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那时的戚炎对她说,无论母亲做了什么,都是为了他们好。可是此刻呢?她这般的折辱自己的儿子,将他的软弱呈现在大庭广众之下,这也是为了他们好么?她让自己面对这样的一幕,也是为了他们好么?
戚芜虽然已经明白,裴念并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可是在她的心中,她相信至少她还是个母亲,她坚硬的心还是有一块柔软而充满爱的地方的。可是,她错了。她到此时此刻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
“不,我的儿子早已死了,此刻的他沉睡在陵墓里,得到了安息。”裴念望了眼戚炎,面无表情地说着。“但是,我知道,我有个女儿。”她的目光停留在戚芜的身上,仿佛要将她看穿一般。
“我没有记错吧?‘纪颜’的主导者。”
戚芜一个踉跄,忙扶住了一旁的桌角。随着裴念这一句话,她犹如醍醐灌顶,瞬间明白了过来。她的目的并不是戚炎,而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