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然十八岁的少女静静地望着窗外的翠绿,在清朗的月色下另有一番白日未曾见过的妖娆。恍然之间,她来到皇城也已有四年了,这四年的生活让她几近忘却了那个安详的小村庄,但是,她忘不了的是那个小溪边的少年,和回去后目睹的那一片血泊。
如今她依旧会在半夜被同样的噩梦惊醒,浓烈的血腥气近在咫尺,仿佛从未消退过一般的清晰。只怕,这些会渗透进她的皮肤和血液,与她融合成一体,成为她这一生的印记。
每当此时,她都会披上外衣坐在窗口,凝神望着那片竹林。如同一个寄托一般的,慢慢的,会有倦意袭来,会感到无比的宁静。
就在她感到睡意袭来的时候,一阵细微的声响传来,在这静谧的夜中是如此的喧闹与心慌。定睛一看,却是一个白色的身影在长廊尽头一闪而过。那动作是这般的迅捷,湘蓉甚至以为是自己的幻觉。直到那刻意压制住的交谈声,她才明白过来,是有人来到了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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戚芜不无惊讶地盯着来人,“你怎么来了?”她仓皇间起身到门前,推开一道缝四下张望了片刻,确认没有人知晓这个突然而至的来访者之后,才松了口气一般地关上门,转过身来望着那个白衣的背影。
“过几日就是他的祭日了,我想回来看看。”男子在黑暗中说着,为了防止被人发现,戚芜并没有点灯。“顺便,来看看我的外甥女。”
衣衫单薄的女子不由自主地一怔。窗没有完全关上,夏夜的凉风从缝隙中钻了进来,竟是这样的寒冷。以沫在六月底出生,是个漂亮的女孩。而她也因正在月子中,所以独自住在长廊尽头的房间里。他就是因为这样才来的吧。没有人会知道,他竟然还会来到这里。甚至连戚芜自己,都未曾想到。
月光洒进来,落在男子的身上,映照出他那狰狞的容颜。但细细看来,却只是一张异常凶神恶煞的面具罢了。只有那双眼睛,那双褐色的眼眸,昔日里温暖的,柔和的,让人感到异常幸福的褐色眼眸,在此刻看不到一丝一毫的温度。
戚芜感到一种从指尖传来的寒冷,她体会到最无力的虚弱,刚要往一旁的软榻走去,却被一个强有力的怀抱所阻拦了,“虽说是夏天了,可是这样还是会着凉的,快回床上去。”男子二话不说,一把将她抱起,直到看到她安好地半倚在床上,才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静静望着她。
“你在害怕?”他的声音里透着自嘲的可笑,“没想到我会让你感到害怕。”
戚芜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其实这也是她始料未及的。有一天,她竟然会对这个人产生一种无法逃脱的畏惧。
“我只是来看看就好,然后我就会回去。”男子的眼眸黯淡了,戚芜感到一阵心虚,避开了他的视线,“而且,最近也没有犯病,应该还可以清醒一段时日吧。”他的话里暗藏着一种苦痛。谁都无法理解这种连自己都不能控制的病痛,好似一个疯子一般的,对任何人都只有仇恨,哪怕是自己,都恨不能千刀万剐才能解心头之恨。更折磨的,是当他在这般伤害所有人的时候,自己的内心是无比清楚的,那种明白和透彻将他扔进一个愈发煎熬的境地。
“哥。”戚芜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揉进了怜悯和疼惜的柔和。男子的神色变了一变,他倾身向前,“阿芜,你恨不恨我?”
望着那双褐色的眼眸,她没有回答,而是伸手触上那木制的面具,纤细的手指略微颤抖地将它摘下,面具下的男子稍稍挣扎了片刻,却在她的目光中屈服了。
那曾经意气风发的人,如今竟是说不出的苍老和疲倦。还有人会认出他来么?谁能相信,眼前这个憔悴的男子,竟然会是当年名满天下的太子殿下。
“我不恨你。”一滴泪从脸颊滑落,滴在那被取下的面具上,竟像是它的泪水一般的。戚芜愣愣地抚着他的脸庞,“生在这般的家庭,一切都是注定的。”
戚炎用指腹抹去她的眼泪,无声地拥住这个在往日里始终躲在自己的保护之下的小妹妹。如今,谁都不是从前的样子了。
次日。
席渊已经六岁,他雀跃着奔跑着望为新出生没多久的婴儿准备的房间而去。身后跟着的,是戚芜和裴慕。
“要是我也可以像小渊这般小就好了。”伸手环着妻子的手臂,裴慕一脸惬意地笑着,看着那个越来越远的背影。“怎么?”戚芜疑惑地看着他。“这样我也可以快点去看以沫啦,你看小渊跑得多快。”
“原来是嫌我走得慢了。”戚芜佯装嗔怒地睨了他一眼。裴慕笑着将她搂紧了些,“没关系,慢点也没关系,就算以后你走不动了,我也会陪着你走。”
他的眼睛是那样的明亮。衬着无处不在的翠竹,让人在恍惚间觉得或许幸福就是这样了。戚芜的笑慢慢荡漾开来,却又凝固了,这样的幸福,似乎曾经也拥有过,而那个人啊,他此刻早已在彼岸,不知何处去了。
没有让这样的情绪停留太久,她握上他的手,“走吧,不然你又嫌我慢了。”说着加快了脚步,相携着着走开了去。
没有人注意到,那个站在走廊转弯处的男子,那样冷寂的看着这一切。他的眼中,有羡慕,有欣慰,夹杂着丝丝缕缕的痛苦。
这一切的美好生活,让他想起的,只是那个被自己深埋在脚下的少年,他的爱人,他是如此地挚爱着他,可是,却还是让他离去了。
在一瞬间,他感受到身后仿佛有人,警觉地回过身去,只有一大片青翠的竹林随着微风轻轻摇摆着。
原来是幻觉么。戚炎的双目暗了下去。我还以为,是你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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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然静静地望着站在眼前的少女,那样手足无措地,好似时间从未在她身上流动过一般的。他最后看了她一眼,刚要离开,却听得身后一个声音小心翼翼地响起。“萧然。”
他听到她唤他。犹如鬼使神差般的,他停下了脚步。“你是萧然,对么?”湘蓉向他走了几步,却又在他身后停下。男子沉默着,没有开口,两个人就这么静默着,竹林里的沙沙声在二人之间显得喧嚣异常。
最终,男子低声地说了声什么,随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消失在了少女的面前。他的话是那样的轻,可是,她还是听见了。感受着他离开后的空荡,湘蓉无力地倚着墙蹲了下来,低垂的头埋进了臂弯里,如同一个拥抱。
“忘了我吧。”他这样说。那样的决绝,没有一丝转圜的余地。
这是十四岁的那一天后他对自己说的第一句,却也是最后一句了。
那么,那一夜来到栖玄馆的人,也是你么?萧然。
书房里。
戚芜听完宋铭汇报,略作了些指示后站起身走到他面前,问,“最近你是不是遇到了谁?”
宋铭的眼前浮现出碧落的样子,他知道,定是他将这一切告诉她的,但是,他也并未想要隐瞒,于是点了点头,“嗯,一个女孩,生得和绮夏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不会说话。”这是他在绮夏的忌日之后回城的路上遇到的女孩,十七八岁的样子,那双眼睛清澈见底。
这或许是冥冥中的注定,他将她带回了家里,像是照顾绮夏一般地关怀她,如今已有四个月了,她和他如同真正的兄妹一般的生活着。只有同住的碧落望着她的眼神,才会让宋铭察觉到那种萍水相逢的陌生。
“她没有什么问题吧。”戚芜尽量不让自己的怀疑显露出来。但是宋铭还是感受到了。他淡淡一笑,“我已经派人调查过了,应该不会有什么埋伏。”
戚芜点了点头,也没有多说。她明白眼前的男子还是理智的,他依旧清楚地知道什么是最重要的。而且,一个女孩。她心中暗自一笑。让一个女孩来探查,往往会让人放松警惕,但是,这般年纪的女孩最容易陷入情感的漩涡中,最终反而得不偿失。所谓有利必有弊。因而她也没有再多说什么。
宋铭见她垂下了眼帘,便知她不会再有什么话了,于是转身走到门口,却又在拉开门之前停下了脚步,“炎回来了吧。”
他的话说得唐突,戚芜怔了怔,随即点点头,“嗯,快到那天了,他自是要回来看看。”
“你自己也要小心。”宋铭闻言说道,转眼间便消失在了门口。只留下阵阵的风吹了进来。戚芜宽慰地笑了笑,站起身来将门轻轻地关上。回过身,窗外的竹林里青衣的男子一闪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