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裴念正式登基以来,朝廷之上这般的僵持已是极少见到的了。阶下的官员们或慑于她的威严,或臣服于她的智谋,大多选择顺从。因而当这方回来未多久的皇储一脸决绝地手执象芴不愿妥协时,大部分的人都惊呆了。
小声的交头接耳如蜂鸣,让人觉得厌烦。裴念坐在皇座上,不耐烦地一挥手,一切又回到了死寂。她上半身微微向前倾,双眸中是寒冷的杀气。她的心中不由怀疑起将这个儿子召回是否是一个明智的决定。
戚况迎着她咄咄逼人的视线,扬起头朗声道,“昭业寺供奉的是戚氏先祖,陛下怎可轻易便提拆毁或重建?且不论是否会触怒先祖,仅是依陛下所言在原址上兴建礼佛寺这般浩大的工程,劳民伤财,毫无益处可言。”
裴念冷眼看着他,慢慢向后倚在龙椅背上,一只手扶上手把上雕刻的黄金龙头。宇文芊立在阶下见到这一幕,心仿佛悬在半空中,好似下一刻便会陷入无底深渊。“戚氏素来崇佛,陛下承袭传统,建礼佛寺,先祖又怎会有责怪?况且陛下命人铸造的六十五尺之高的金佛像,也算是奇功一件了。”裴均若上前反驳道。
怎料戚况闻言冷冷一笑,“那金佛像造来有何用,耗费国库之所积,只是为了个摆设?佛祖又怎会因我们佛像造得多华贵而特别垂青呢?若要礼佛,只消心诚便可,其余的都是满足自己私心的借口罢了。”
那双纤细白皙的手紧紧抓着龙头装饰,青色的血管在皮肤下显出狰狞的线条。裴念的呼吸稍显起伏,转而又归于平静。“既然众卿家各执一词,此事稍后再提也不迟。”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可在宇文芊看来竟是暗流汹涌至极。虽然这是由裴均若所提议,但是朝堂之上有谁看不出来他是受裴念授意的呢?今日戚况这般争执,是公然质疑裴念,而看她那样子,显然已被激怒,之后会发生什么,任何人都无法作出准确的猜测。
这一切都让宇文芊在之后胆战心惊,心神不宁,直到退朝后回到自己的宅院,见到戚芜一脸从容淡定地坐在花厅中等待着自己,她才感觉慢慢镇定下来。
“从初见你开始,都不曾见过你如今这般慌乱。”戚芜微笑地看着宇文芊,“看来真正的冷静必须心无旁贷呢。”“为何你会来这里,不怕陛下怀疑么?”宇文芊说着,四下看了一番,却听得戚芜漫不经心地开口,“不必找了,陛下哪有闲情逸致查探你我二人。”她顿了顿才继续,“其实是陛下传我来的,只是她此刻正有事在忙,因而我才来你这别院坐会儿。”
宇文芊见着她说起“有事在忙”时的神态,心下已了然。“想必早朝时兴建礼佛寺也是那个人的提议了。”
戚芜会心一笑,点点头。“那个人”,是裴念继萧然之后倍加宠爱的男宠苏瓒。此人俊朗不凡,却是心肠歹毒,已有不少人因得罪他而受了不小的惩戒。“除了他还能有谁可以有这般魔力呢。这也是今日三哥如此反对的原因。”提及戚况,二人的神色都有些黯然和担忧。其实戚况不能接受自己的母亲对男宠的话百般依从是在戚芜意料之中的,因为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昔日里她与德宗恩爱有加之情戚况是看到的,无论是戚家的哪个孩子,对今日之事都回愤愤。除了戚芜。
一方面她能理解这样一个身处高位的女子内心有多么荒芜,哪怕只是用短暂的身体的欢愉来温暖自己,也无可厚非。另一方面,她嘴角扬起一抹傲然的笑容,这个苏瓒是她听取萧然的建议后成功安插在裴念身边最有力的棋子。
“不知陛下会如何处置他。”宇文芊眉头紧锁,戚芜伸手抚上那仿佛永世无法解开的纹路。冰冷的指尖让宇文芊惊讶地看向她。
“我相信,他会平安的。”戚芜说完,站起身来,“只怕那边快结束了。”她说着往门外走去,宇文芊有些怔怔地看着那单薄的身影走进外面的阳光里。收回目光,却见一个暗红的胭脂盒躺在桌上。她拿起后小心翼翼地放进了袖笼中,往里间而去。
鸣晓宫。
乌黑的发如暗夜的丝绸般铺散开来,更衬得女子的白皙,已年近五十的女子依旧是三十几岁的样子,宽大的金色长袍裹在身上,迷离的神色停留在未知的方向。
“永宁拜见陛下。”无视一旁的苏瓒,戚芜自若地行了个礼。慵懒地半躺在软榻上的女子闻言回过神来,对她淡淡点了点头,闲闲开口,“况儿在早朝时的言语想必你也在场听见了,你说朕要将他如何?”
戚芜立在一旁,看了眼苏瓒,又挪开了目光,“永宁以为应赦皇储无罪,昭业寺也无需再改建。”
裴念略撑起身,目光里多了份探求,“难道你也一位兴建礼佛寺劳命伤财且毫无建树?”
“非也。”戚芜浅浅一笑,“永宁只是不愿陛下连最后一处都毁了。”这一句在旁人听来不知所云的话让裴念的脸色瞬间苍白,房间里的空气凝重了不少,过了片刻,裴念才会了挥手向苏瓒道,“你先下去。”她的声音里有抑制不住的虚弱。
“阿芜。”裴念坐起身来,发丝缓落到面前,遮掩住了脸颊,“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就都说出来吧。”
优雅地欠了欠身,戚芜不急不缓地开口,“陛下曾在昭业寺带发修行过几年,那里对您而言亦是故地了,永宁年岁尚幼,无从得知昔日种种,但依旧从些老人口中得知先帝不顾一切将您从寺中带出之事。虽然这皆已成过往,可是陛下真忍心毁了昭业寺么?这一毁一建是容易,但无论是寺或是人,都将无迹可寻了。皇储也是因此才苦苦劝谏,又怎能责怪?”裴念的身体有细微的颤抖,她紧咬着唇,不发一语。戚芜走上前跪在她身前,双手覆上那双冰冷的手,仰头看向那张隐在发丝围绕的黑暗中的脸庞,“母亲,这是您和父亲最后的证明了,您真要拆毁么?”
一只金龟子停留在她的手背,痒痒的,冰冷的,像是泪落在上面的触觉。但是她知道,眼前的女子并未哭泣,她恐怕是早已不会哭泣了吧。
正午的阳光愈发猛烈,洋洋洒洒地,想将这两个静默的人拥进同一个怀抱。戚芜终是松开手站起身来,后退了几步,行了个礼,“永宁告退。”随即步出了鸣晓宫。
始终躲在幕帘后偷听的俊朗男子看不清神情,只有那隐在衣袖下的手紧紧握成了一个拳,似是要将什么摧毁一般。
雀阳街上原本的席府旁新建了一座奢华的府邸,这是皇储戚况回城后所住之处。毕竟如今的天下是在裴念手中,有许多东西已经变了,让戚况住在宫外,反而是一种更好的安置。
白芷有些局促地向戚芜行了礼,这个明州富商的独女从头到脚透出一股江南的灵动和清新。她并未见过太多的达官显贵,虽在出嫁前后都有宫廷中的侍女教过礼仪,但这般近距离地见到赫赫有名的永宁公主,她仍不免有些无措。
两个人坐在花园中,气氛有些尴尬,戚芜显得有心事的样子,也未多开口。正在白芷不知要如何是好的时候,刚下了学的御蘅和羿蘅一前一后的走来,“姑母。”两个孩子乖巧地行了礼,戚芜微笑看着他们,心里竟觉得欢喜起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延续总是令人感动的吧。
“羿蘅,怎不见你拜见你母亲?”
站在一旁的御蘅脸色有些慌乱,想要掩饰却来不及了,只听得羿蘅语气不悦,“我的母亲早已死了。我再也没有第二个母亲。”
戚芜惊讶地抬起头看白芷,后者有些尴尬,脸色苍白。御蘅见状忙走到羿蘅身边,拉起他的手朝二人道,“姑母,母亲,我和羿蘅先告退了。”
看着那两个孩子相携离开的背影,戚芜带着歉意看着白芷,“我不知道他会这样。”
“无碍,其实羿蘅说的也对,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替代他的母亲。”白芷淡然一笑。两个人又一次恢复了沉默。
直到戚芜离开,戚况也未回来,白芷早早洗漱了上床休息。只在半夜里听到刻意压低的脚步声传来,在意料之中地停在了一旁的软榻边。
是的,这是所有的人都不会知晓的。她这个王妃,与皇储只有夫妻之名,而无夫妻之实。他娶了自己,只是为了给羿蘅一个母亲罢了,因而当时在明州他们的婚事都是极低调处理的,对外则宣称早已成亲两年,生怕别人怀疑羿蘅的出身。这样的事情,对于任何一个女子而言都是难以接受的,她将面对的会是怎样的时光,她是否会随着岁月而孤独到绝望?
可是,与这种绝望相对应的,是一种欢乐的希望般的情绪。她知道她所做的事是值得的,她是为了她所追求的而付出,哪怕前面会有再多的困境,她都不会退缩半步。
皇城的街道是热闹的,带着身为都城的大气与浑厚,相较于江南的委婉绵长,这里的一切都仿佛充满了力度,却又在力度中,隐约透着危险的气息。初到皇城的王妃带着两名侍女四处闲逛,街市里的熙来攘往让这个总是处在深宅大院中的女子感到新鲜和快乐。
“我们去前面的茶楼歇会儿吧。”白芷指了指前面的品羽茶楼说道,话音刚落,便见一名烟灰色衣衫的女子走了进去。
“真是对不住了夫人,今日小楼客满了。”待白芷三人踏进门口,小二便满脸歉意地说道,“您可愿与别人凑个桌子?”白芷正在犹豫着要拒绝,却见两个小孩子追逐奔跑着而来,恰巧撞在了一名唤作怜若的侍女身上。“怜若你怎么样?”另一名侍女扶住她,“脚好像扭了。”怜若秀气的脸上沁出一层细细的冷汗,脸色也有些隐忍的苍白,白芷见状向小二道,“劳烦你替我们凑张桌子吧。”
这是二楼靠窗的桌子,先前进来的烟灰衣衫的女子一个人坐着,安静地品着茶,白芷率两名侍女向她微微颔首,她也回了礼,三人才坐下。
“这位姑娘可是扭伤了脚?”过了片刻,烟灰衣衫的女子淡定地开口。怜若看了眼白芷,得到允许后才向她点了点头。“让我看看,许能医治。”女子见怜若小心翼翼的样子,补充道,“家兄是位郎中,小女子见他问诊,也学到了不少。”
“那就有劳了。”白芷闻言,替怜若回答道,只见烟灰衣衫女子俯下身在她受伤的脚踝处捏了捏,随后坐直身体道,“姑娘所伤不重,只消每日用冷水敷伤处半个时辰,再贴上这膏药,不消三日便可痊愈。”烟灰衣衫的女子说着从腰间的一个锦袋中取出几贴膏药递到怜若面前,“姑娘这几日还是少走些路为妙。虽是小事,但若不根治,留下不便就不好了。”
话音刚落,白芷便向另一名侍女吩咐道,“卓韵,你去租两顶轿子来。”十几岁的少女眼底有些犹豫,却还是依言走了出去,下楼的时候屡次回头望向那一桌,也只见得三人沉默的背影罢了。
昭业寺的重建之事还是被搁置了,而皇储也依旧是皇储,似乎没有任何的变化和波折。但是戚芜望着裴念那深邃的目光,她明了,这个人又在思量另一个决定了。素来温顺的戚况也会有这般反抗的情绪和行为,是有足够的理由让她感到不安的。或许,正是这一场争执,让那个远在祝陵的男子有机会告别多年寒苦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