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红颜嗟叹
颜昔2015-11-16 16:575,492

  当宇文芊踏上这块死寂般的土地时,她的眼前不禁浮现出多年前那个同样被囚禁于此的女子的容颜。恁是再宠冠六宫、风华绝代的女子来到了这里,都在一夜之间苍老,如同朝开夕凋的花朵。不知是否是上天戏弄,她带着淡淡的苦笑望着那扇紧闭的门。昔日里,承宗颇为宠爱的才人徐媛便是在这间房间中自缢而亡。那时的她,尚对这所有没有任何的感触,一切都是置身事外的,她的存在就像是那三尺白绫一般,不带一丝一毫的情绪。

  可是如今,她不由得为正在等待着死亡逼近的女子叹息。或许,将她推到此处的种种力量之中,也有属于自己的那一双手。

  虽然她心中也是万分清楚,在这个旋涡之中,没有谁是清白的,每个人都为了自己的目的而加入进来,最终是成王还是为寇,都看命运了。

  “打开吧。”对一旁的宫女吩咐道,那道与门紧紧拥抱的锁极不甘愿地退了下去,可以感受到屋子中的人为着这一声响而激起的动静。但是,那是如此的微弱,以至于让人误以为只是一阵风吹过罢了。

  已经六天了,没有水,没有食物,这被禁锢的两个人忍受着从未有过的痛苦,那深陷的脸颊透着死气,泛黄的额头如同象牙般的色彩,依旧梳得齐整的发髻没有丝毫的光泽。

  “你先到外面候着吧,若有人来了,立刻通知我。”望着宫女离开的背影,宇文芊踏进房间,反手关上门,往那依偎着彼此半躺半卧在一处干净的干草堆上的女子走去。

  “宇文昭仪。”虚弱无力的声音从白芷的口中发出,缥缈得经不起微风的吹拂,好似一吹,便要散了。

  一时间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才好了。宇文芊慢慢蹲下身,轻轻拉起她早已骨瘦如柴的手,“我来看看你。”

  白芷闻言牵起一个惨淡的笑容,微微点点头,一旁的怜若半闭着眼,气若游丝。

  看来再不用多久,这荒苑又将多添两条魂魄了。当时裴念将这二人囚禁于此处,便是要让她们活活饿死。宇文芊好不容易才从一个随卓韵同去天牢的宫女那里打听到的这些。趁着今日裴念去昭业寺上香,她才偷偷得来了这一遭。

  “宇文昭仪。”白芷勉强撑起身体,天知道她是如何有这般的气力来完成这一个动作,宇文芊见状忙上前扶起她,又在她腰后加了几垛干草,这才听她继续说道,“白芷别无所求,只求您将此物替我交于一人。”她说着,解下腰间的一个玉佩。这是最普通的玉佩,成色一般,在街市上随便走走就能看到很多。可是她却是那样珍重地捧在手心里,好像捧着自己的心般虔诚。

  宇文芊伸手接过,愣愣地看了一会儿,才开口,“给苏瓒?”

  白芷闻言,微笑着点点头。这个笑容是如此的美好,哪怕她此刻的模样已经憔悴而干枯,但都无法让人否认她眼眸中的光亮。“我会的。”宇文芊刚答应下来,却听得一阵有些慌乱的脚步声传来,她忙站起身,只见宫女边走近边向自己做手势,示意有人来了,因而她匆匆向白芷道了别,从荒苑的另一扇门离开了。

  好不容易透进来的属于生的世界的光线与气息又一次被隔绝在了门外,白芷不禁扬起一丝苦笑,尚带着宇文芊的温度的手轻轻推了推怜若,“怜若。”后者只是极轻地呢喃了一句,随即又沉默了。

  死亡,快要来了么?白芷眯起眼睛望着那被割成丝丝缕缕的光线,此刻的她已经感觉不到饥饿或是口渴了,她只是无力,从内心散发开来的无力将她笼罩起来,慢慢地,她会因深深的疲倦而睡去,从此再也不醒来。

  真好,终于可以离开了,终于,可以摆脱这一切了。

  荒苑的景色,她是看腻了,但是,她宁愿这般看着荒苑的凄凉,也不愿再去那繁华的宫殿之中体味无穷尽的勾心斗角、相互倾扎了。

  望着宇文芊飞速离开的身影,直到那衣袂彻底消失,她才松了一口气。这个孩子,当时是自己看着她长大的。那时候的浣衣局里,日子是多么的辛苦,她到此刻回想起来还感到无法言语的恐慌。尤其是对她这般本应被服侍得妥妥当当的人而言。那时,她是宫中一个小小的妃嫔,因得罪了裴念,而被发配到了浣衣局,成了名宫女,而不久后,宇文芊便与她的母亲一道进了局中。这境遇相似的三个人,彼此支持着,度过一天又一天。

  后来,宇文夫人死了。后来,宇文芊得到了裴念的赏识。而她,也因着宇文芊的关系,被调来了荒苑。其实这几乎是她自己的要求。因为唯有这里,才能躲开宫中的风浪。

  只是。她不由自主地在心中为那昔日里乖巧的女孩而担忧。她此刻是如此地靠近这一切的中心,她能否全身而退呢?

  清冷的风吹来,那双倦怠的眼眸慢慢地合上,又张开,“天要冷了。”她这般对自己说着,站起身来,往自己的小屋里走去。

  合州。

  “你确定这般可行么?”斜眼看着身旁打扮得异常招摇的男子,戚芜不禁怀疑道。清玄只是满不在乎地撇撇嘴,“怎会不行呢?难道你怀疑我的易容术?”

  “对你的易容我怎敢怀疑。可是你这般冒充别人,难道不怕败露么?”

  “那歌伎早已拿着我给的钱与心上人归隐山林了,哪来的时间败露呢?”清玄举起桌上的杯盏,将其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才开口说道。戚芜闻言,知晓在他面前自己的反驳只能被忽视,所以也没有再说些什么。

  自从昨天清玄对自己提出这样一个建议的时候,她便始终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但是,对于他这般的出场并且没有引起任何一个人的疑心之后,她发现自己的怀疑是多余的。这一切唯一让人感到难以相信的地方,大概就是她自己的态度了吧。素来淡漠的公主竟然会与一名靠卖笑为生的男子相谈甚欢甚至相携上路。这无论在何人听来,都是一段带着桃色的消息。但是,这高高在上的女子究竟是怎样的个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知晓的,更何况裴念公然养面首之事也是人尽皆知,因而此时出在戚芜身上,所有人的惊讶并没有持续多久便平复了。

  在他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对着他那无比认真而诚恳的眼神,她就知道自己是无法拒绝的。

  其实,从宋铭离开后,她或许也只有这一个朋友了吧。

  “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坐在只有两个人的马车里,清玄没有了在人前那种妩媚的伪装,直率的笑容像是阳光,照在戚芜心中那块始终与阴霾常伴的土地上。他的话打断了她的沉思。“没什么。”

  “不想说就算了吧。”清玄没有再追问下去,他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撩开一旁的帘子望着车外的景色。已经走上官道的一行人如今正在慢慢地离开合州。这里,曾经是她遇到宋铭的地方,或许也是此刻的宋铭重新居住的地方。在相隔了那么多年之后,不知道那山庄中的月光是否还是依旧。

  “冬天就要来了呢。”清玄呢喃着,下巴搁在手背上,半张脸露在窗口,任行进中带起的风吹拂着他漆黑的发,一旁护驾的几名士兵望着那张美丽的容颜,不禁如中了蛊一般失了神。

  “清玄。”戚芜看着他的背影,“你真实的样子是如何的呢?”

  好似没有听到她的话一般,男子一动不动,只有那极轻的叹息声掉落在路上,被车轮辗过,化成粉末,融入了尘土。“真实的样子。”许久,他才回转过身望着戚芜,眼中盖着一层迷茫的雾气,“我也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这么简单的一个回答究竟包含了多少的苦涩和隐忍。或许,只有那个身在皇城却将自己的心挂在了他身上的男子才知晓吧。

  这个世间,有这样一个人与自己分享最真实的自己。该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

  皇城。

  “歌伎?”裴念坐在书案前看着一封从合州传来的信件,不禁皱起了眉头。卓韵在一旁打着瞌睡,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来她总是会感到疲累,却总是无法入睡,噩梦如同空气缠绕着她每一个夜晚。听着裴念这般开口,她一个激灵,带着疑惑的目光望着裴念手中的信纸。

  “信上说阿芜在合州遇到一名男歌伎,甚为欢喜,便留在了身边。”裴念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卓韵。后者侧头思索了半晌,“会不会是纪颜的人埋伏在公主身边?”

  裴念抬眼看了看她,转而摇摇头,“此人早已查明,并无什么可疑之处。”

  “那,或许是公主想掩您耳目,让您放松对她的警惕,好再谋划日后。”

  “听你这般说来,倒也有些道理。”裴念说着将书信凑近了烛火,橙红的火舌灵活地舔上信纸,瞬间将它点燃,化作了灰色的余烬。“不过,她的日后再策划也是无用了。”看着灰烬随着风飘落在厚厚的地毯上,裴念微微一笑,冷酷无情,“信送出去了么?”

  “是,已于昨日送出了。”卓韵的表情透着犹豫,“但是,陛下,您真的要杀了公主么?”

  裴念凛冽的眼神随着这句话的结束射向了少女,后者不禁打了个寒噤,“奴婢一时口不择言,还望陛下责罚。”

  “罢了,你下去吧。”裴念不耐烦地摆摆手,“但这件事若泄露出去,朕决不轻饶你。”

  “是。”

  看着那个离开的背影,裴念无声叹息。她的面前再次出现了那个尚未足岁的婴孩,她宁静的睡颜清晰如昨,无论如何都遗忘不了。原以为她再也不会做出相同的事情,可是,多年后,她还是将杀手伸向了自己的又一个孩子。原来权力这东西或许并不真能迷惑人的心智,但它却拥有操控一切的能力。

  “没想到连清玄都出手了呢。”半夏把玩着他放在桌上的竹笛,看似漫不经心地说到,萧然从她手中一把夺下笛子,小心翼翼地放好,才开口道,“怎么,你想说些什么呢?”

  “我什么都不想说。”她对于他方才那个略有些粗鲁的动作不以为意,只是有些嘲弄地笑了笑,“你说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让清玄插手?”

  “定不是泛浅,”萧然看着她,略摇了摇头,“恐怕惟有宋铭才有如此本事。”

  “这倒是,泛浅现在是想阻止都来不及,怎么忍心让他去涉足这危险的境地。”半夏抬眼望着那残缺的月,“只怕宋铭这次用来交换的宝物来头不小。”

  素来这几个与清玄算是有些相识的人都知道,要让清玄去参与一件他自己并没有兴趣的事,唯有用一些与易容有关的宝物来交换才有可能得到他的应允。收到了合州那边的消息的半夏等人都不禁推测着这个最有可能促使清玄出现的是谁,又用什么做了条件。

  但是,他们并不知晓,这一次,宋铭无需给与任何的交换。

  一切都是清玄听宋铭所说后自愿的。

  或许是因为戚芜所作的事情与曾经的自己太相像,或许是因为宋铭当时的眼神太诚恳。

  当放弃了云游生活的易容师坐在颠簸的马车上往祝陵而去的时候,他那清澈的眼眸中透露出已经难得见到的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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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望着写满娟秀字迹的纸在火舌尖迅速翻卷,转瞬间化作带着余温的灰烬,随着从半掩的窗外灌进的风,向某一个方向飘散而去。

  “只有十几日而已,没想到她下手这般快。”刚收到半夏从皇城传来的消息,戚芜难免有些吃惊。未曾想到连白芷都被牵连了,难道她还会有什么更大的举动么?原以为这一趟祝陵之行定不简单,可怎知裴念会先从后方下手。“不知她下一步是不是要对付泛浅和半夏了。”她这般小声嘀咕着,目光不由瞥向一旁全神贯注地调试琴弦的男子。

  “清玄。”思量了片刻,戚芜才开口道,“你去皇城吧。”柔韧的弦在手下唱出一个低沉的音,只见男子神色自若地抬起头,对上她的目光,“去皇城?为什么?”他问得如此淡然,好似对方才一同看到的那些毫不知情般的无辜。随即,那薄薄的唇扬起一个了如指掌的笑,“你放心吧,泛浅和半夏是什么样的人,你我都清楚,哪怕真是十万兵马围攻,只消他们想走,也无人阻止得了。”

  戚芜闻言,认同地点点头,随即又想到了一个可能。不禁由背脊涌起一阵消不掉的寒意。

  这个可能便是,裴念并不在乎皇城的那些人,她的目标在自己,她压根就不会让她活着回皇城。

  如今才一个月都不到的路程,真不知这未知的路上,究竟暗藏了多少杀机。

  女宅五年十一月初一,恢复后的首次科举在奉蕴殿中进行最后一轮的筛选——由裴念亲自命题、薛明辉和萧然主考、宇文芊监督的殿试。

  这个汇聚了几代帝王之气的大殿北一种不同于往日的气氛所填满,那是一种赤裸裸的对权势、对富贵、对实现自身存在价值的无比强烈的渴望。它们化作利爪,伸向那端坐在龙椅之上的、只能以朝拜的姿态仰视的女子脚边,企图获得那双冰冷眼眸的关注。

  当那袅袅的香燃尽后,应考的一百人一律将答卷留在了桌子上,到奉蕴殿旁的侧殿里等候。

  侧殿中早已摆放好各色茶点和水果,然而这些刚从紧张的殿试中走出的人依旧无心其他,因为对他们而言此刻才是最关键的时刻。自己是否能平步青云,扶摇直上,都看那留在正殿中的四个人了。

  在这一众或愁眉深锁,或焦躁不安,或额角虚汗,或佯装镇定地人之中,有一个人显得分外与众不同。只见他不以为意地坐在一个被人忽视的角落里,洗得泛白的棕色麻木衣衫干净利索,无论如何看来都洗不去艰苦生活在脸上的历练,却也平添了几分忠厚之感。这个五十多岁的男子名唤赵子非,青州人士,家中世代务农,父亲是私塾先生,一生清贫。

  但是,在这一张面目之下,暗藏了多少过往呢?少年得志时的得意和骄纵,壮志无处酬时的失意和困惑,改朝换代时的毅然隐退却心不死的矛盾,几多年青灯古佛时的寡淡,终决定回归世俗时的激动和憧憬,改变容貌遗忘过去时血淋淋的苦楚…有太多太多的难以言说埋在这张由清玄亲自操刀的天衣无缝的面皮之下。

  从此,只有赵子非,没有了崔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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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呼吸的声响,竟成了巨大的喧嚣。重又被召回奉蕴殿的一百人无比紧张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和其他九十九人的混合在一起,此起彼伏,没有片刻的安静。统一低垂的头可以看见被衣衫下摆遮住的一般的脚,还有一小块属于这大殿地毯的红。

  “本届科举…探花,柳州陈松;榜眼,青州赵子非;状元,合州杜俊卿,…”等待的每个人都在心中将宇文芊所念的圣旨缩略成这般简短而明显的一句话,至于那些冠冕堂皇之辞,以及之后的十几名的排名,都成了不存在的虚空。

  陈松,赵子非,杜俊卿。

  又一次散去的奉蕴殿里多了三个人,六旬的老者,年届五十的平凡的中年人,和一名二十五六岁的年轻男子。

  裴念从高高的龙椅上一步步走下来,来到三个人的面前,身后是宇文芊等三人。她的目光扫过这脱颖而出的前三甲,眼中有怀疑,有猜测,也有某种赞赏般的期待。

  萧然的视线越过裴念,在站在左侧的赵子非身上停留。他的眼神深邃,却将自己隐藏得很好。那些与佛相伴的时光倒底将昔日里年少气盛的他打磨成如今这番纹丝不动又倍显憨厚的模样。或许,这里,也有清玄的功劳。

  想起清玄,萧然不禁暗自皱眉。不知戚芜究竟有何能耐,竟搜罗到这么多奇人异士来,并能组织成一体将矛头直指此刻站在自己面前对那三个人说着什么的统治者。若是戚芜站在这里,那不知会是怎样的光景,只怕是不会有半点逊色吧。

继续阅读:第17章 两处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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