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仍要去祝陵,赶在骁骑军前?”
“事发突然,消息应未公开,尚可以挽回。”
“她要是再对你痛下杀手呢?”
“那…”她不知道要如何应答,唯有沉默。这一点她不是没有想到过,到时她在明,裴念在暗,更何况裴念毕竟是一国之君。对这一切,戚芜发现自己防不胜防。
“你一死,纪颜对她就再也不会构成威胁,待几年后,你的家人可以迁离皇城,与你在别处相聚,甚至我可以为你换一张面皮,对外,你可以再次嫁给你丈夫。所有一切都找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任她再聪明,也猜不到。”清玄的话像是画笔,将一个平和无争的未来在她面前描画,撒上希冀的光芒,看上去,美好得犹如太虚幻境。
戚芜凝视着他的面颊,伪造的沧桑而又布满皱纹的皮囊下,是年轻人对未来无法磨灭的信心。不可否认,她感到自己被说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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翅膀的扑腾声带起空气中的风,扬起女子的发丝,别过头,只见与半夏通信用的信鸽正站在五步开外的地方等待着自己的走近,戚芜上前从信筒里取出信笺,展开一看,脸色间竟是无法忽视的仓皇。
“怎么了?可有什么不妥?”清玄见状忙问道。
戚芜定了定心神,将信笺递给清玄。
信笺上,是半夏用简洁的语言汇报的皇城的情况。裴念决定要拆了清和殿,修一座宫阙给苏瓒,在一个月后开始动“我们走吧,必须要在一个月内,让她知晓我还活着。”戚芜深吸一口气,说。
“小七。逝者已矣。若是韩笙他知晓,也不希望你为了他这一世的身躯而葬送自己下半生的幸福与安稳。”
正欲下楼去找客栈掌柜结账的戚芜在此时停下了脚步,带着疑惑的眼神看着清玄,一时间她竟觉得这个人在这途中对自己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另有所图。
在她这般近乎逼视的眼神下,清玄难得的退却了,避开了她的目光。这一举动让戚芜的怀疑更甚了。
“你是为了什么才对我说这些的?”她回转过身,走到他面前,深吸一口气,幽幽说道。清玄叹了一口气,“无论夹杂了什么,你都应相信我不希望你把自己扔进那个火坑里。”
“所以,你最不愿,是看到泛浅有危险,是也不是?”
面对她的质问,他没有点头,也未曾摇头。“既然你这般问了,那么你心中必然已经有了个答案,我说什么,也不重要了。”
戚芜感觉到自己脚步的踉跄,哪怕是轻微而细小的。她的手指透来一阵麻木,像是那一年的夏夜,听到韩笙的死讯一般,不是痛,不是难过,最先来到自己身边的是麻木。所有的感官都被封闭了一般,体会不到任何。
过了片刻,她才再次推开门,“我去结账。”她说着走出门,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自然无碍。
走过的楼梯,那干燥的地面上,化开一滴水氲,像是一场追悼。转而埋葬了一切的温柔与善意。
祝陵。
她以为自己近乎忘却了,来到这块异常贫瘠的土地究竟有多久。可是,当她看到那站在院子里的女子时,她才明了,自己从未真正忘记过。光德元年,女宅六年。相隔的,已然是八个春秋。
但又岂止是八个春秋呢?
昔日里的伊人依旧如画,而自己,却因着岁月和生活变得憔悴。望着那双纤纤玉手,恨不能将自己的手塞进袖子的最深处,永远不要被看见。只可叹,早生华发,禁不住岁月揉搓。
“姚姐姐。”她的声音里终究也有了岁月的痕迹,多了淡定。已在昨日卸下易容的容颜仍有足以让皇城中的贵胄公子们驻马停留回首的惊艳。但是,这抹惊艳中夹杂了对自己美丽的不自知,倍添了几分超脱之气质。
姚宓勉强地挤出一抹笑容,眼角瞥见种在院子里的兰花。正值冬日,那些衰败的叶脉在她的白衣白裙下竟显出几分狼狈。原来,再怎么努力,也只是徒劳,不属于自己的,真的不可能真正的拥有。
“阿芜。”尚未开口,倒是身后闻声赶来的戚洵惊喜地唤道,他加快了脚步走到多年未见的妹妹面前,执起她的手寒暄起来,“你怎么来了?没有人陪着么?一路可劳累?先进去休息下吧。”说着,便带着戚芜和站在她身旁始终未开口的清玄走进了屋子里。此刻的清玄作侍从打扮,平凡,忠厚,沉默,连眼中的锐利与魅惑都被收尽了去。
尚未回过身来的姚宓依旧站在门口,一抬头,却见八岁的女儿裹儿站在院门口,方才被戚芜遮挡了去并未看见。她乖巧地走到姚宓身边,轻轻拉了拉她的衣袖,姚宓见状蹲下身来,裹儿凑上前在她耳边小声说道,“母亲,您很讨厌她,对不对?”
姚宓听她这般说着只一怔,微微往后一退,试图看清此刻女儿的面目,只见她镇定自若的朝自己微笑着,笑容里尽是孩童的天真。、“姚姚,裹儿,你们在屋外干什么,还不快进来。”尚未待得姚宓回答,戚洵便在屋中唤道,那声音中是多年未见的欢喜。
站起身来,望了裹儿一眼,姚宓伸出手,让幼女握住,二人一道踏进了屋里。
皇城。
“我们这般做,会不会太狠毒了些?”宇文芊侧着头,斜眼看着萧然,他正悠闲自得地在暖阁里品着茶,淡而清澈的茶香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打蛇,要打七寸。这个道理,难道宇文昭仪您还不了解么?”他满不在乎的开口,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宇文芊闻言,有些讪讪地笑了。她不是不记得当初自己被打胎药折磨得快死的时候是谁向她伸出了援手,但是,毕竟这是戚芜曾经对自己欠下的一个人情,所以,她如今也不算是忘恩负义了。
况且,真的要忘恩负义又能如何呢?
她不能让戚芜离开,只有戚芜存在,她才有靠山。
为了自己和戚况,她宁愿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反正,她宇文芊在世人眼中不素来是如此的么?可以为灭族仇人效力,从她的手中得到一切。那么,再加上这一笔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这件事,”她徐徐开口,声音中显得肃穆,“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是你我二人插手。”
萧然了然一笑,“那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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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念在这一刻感觉到自己的苍老。她发现原来无论是谁,都有疲累的时候,想要放下一切之后寻找一个安静的角落,让自己沉浸下来,什么都不去理睬,好好地睡上一觉,直到愿意醒来的时候再睁开双眼。
那一日宇文芊来到她的面前,带着一抹神秘的笑,她说,“听闻公主途中遭遇不幸?”
十五岁时镇定地看着自己眼睛的少女,如今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事事随自己吩咐去做的侍女了,因为爱,她有了自己的灵魂与思想,“你有何见教?”
“奴婢只是不相信公主这般受上苍眷顾之人,怎会这般轻易丧命。”宇文芊的眼神暗示了太多,裴念感觉一种叫做希望的东西慢慢靠近自己的手边,她想握住,立刻的,毫不迟疑。
“你有何计策?”她开口问。
这是女宅六年的二月底。当骁骑军到达祝陵时,每个人的惊讶都是无可比拟的。那个本以为早就香消玉殒的女子身着一身白色,纤尘不染地立在庐陵王戚洵身边,笑容意味深长。
统领孟获一下子竟不知该要如何应对了。
“公主。”青儿不禁喊出声来,戚芜向她温柔一笑,转而对孟获道,“看来,本宫要比孟统领到得更早呢。”
“公主。”孟获见状,双膝跪地,连头都不敢抬,好似只消戚芜肯原谅他,他愿意这般跪着直到永恒一般。戚芜没有再步步紧逼,反倒上前一步伸手在他手肘处虚虚一托,“孟统领请起,这般不是很好么?”
在战场上骁勇厮杀的男子勉强站起身来,双脚还是无法摆脱的感到无力,他的头仍旧低垂着,只听得近在咫尺的女子用只有他听到的声音道,“本宫可没告诉任何人你用毒和让马车滑下山坡的事情呢。”
站在自己房门口的清玄冷眼看着这一切。自从那一日客栈的交谈之后,他与戚芜之间有了刻意的沉默。他并不否认自己的目的中有为了泛浅的成分,但是面对戚芜,他所说的那些皆出自真心。
轻叹一声,他收回目光,正待回房,却见裹儿站在不远处看着院中的一切,那双眼眸中的冷漠让他心惊。这怎可能是一名八岁女童的眼神,精明,冰冷,野心勃勃。再望向戚芜,不由得在心中暗想,大概,这帝王家就是如此了吧。每个人都感到疲累,想要脱离,但又都身不由己,只能待到粉骨碎身那一日才得解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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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芜。”戚洵将戚芜带到自己的书房,神情严峻,令戚芜不禁一愣。“你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他这般问道。方才孟获和骁骑军看到她时的反应他看得一清二楚,事情绝对没有她向自己所说的那般简单,什么自己先行一步,他们在后跟上。定然隐瞒了不少他不曾知晓的纠葛在其中。
戚芜见他这般,不由得浅浅一笑,云淡风轻地说道,“都已经过去了,发生了什么又有何重要的呢。”
这一句,让戚洵感觉到自己的疑问得到了证实。“是母亲要加害于你么?”
戚芜听他说着没有说些什么,甚至避开头不让他看到自己的神色。
“是这样了,对么?不然她怎么会派你来这蛮荒之地,一路颠簸,又时值冬季。这…”
“哥。”戚芜回转过身打断了他的话。“如今尘埃落定,也毋需再追究了。她是君,你我是臣;她是母亲,你我是子女。追究到最后也只是徒劳。倒不如当作什么都未曾发生过。最重要的是,”她努力扬起一个灿烂的笑容,“你们可以回去了,回到皇城,永远离开这里贫苦的日子。”
皇城,这个已经近乎要忘却的名字,那里承载了他多少的时光,理应是亲切的,可是为何此刻他听来,竟是感到一阵畏惧,害怕靠近它。反而,这里的生活让他感到更多的安稳和平静,陈勋在去年过世,这个所谓的庐陵王府的所有都是他与姚宓二人亲力亲为,这般如同寻常人家似的生活让他异常的欢喜,若是离开,心中总是涌起阵阵的不舍。
可是,他的眼前掠过姚宓那憔悴的样子,她与戚芜是同岁,但是不同的际遇让二人看来似是相差了十岁一般,还有他的两个孩子,他们都需要无忧的生活。在下雨的夜里,不用蜷缩在一角瑟瑟发抖地看着父母用各式的盆子瓦罐接着滴漏的雨水。
他欠了他们太多,在心中,他无声的发誓,只消是他能力所及,必定要给与他们一切想要的。
但是,他并不知晓,这一句没有任何人听到的誓言,为他的未来铺开了一条多么悲剧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