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百姓们在这个夏天欣喜地迎接着那个被废黜的王回到帝都,带着雀跃的笑容站在太阳下,井然有序地立在必经街道的两旁,翘首以待着这个国家中尊贵的男子和女子。
鸣晓宫的帘幔将光亮都挡在了外面,裴念独自一人坐在宫中,她越来越习惯一个人,甚至是对待国事,都有些一意孤行起来。或许,她是太寂寞了,反倒有些不习惯有别人的涉足。
“陛下,永宁公主与庐陵王已在宫门外等候。”侍女在纱幔外禀报道。裴念闻言点了点头,“朕知道了。”
最后望了眼镜中的自己,毕竟是已过半百的年岁,那些皱纹和白发无论是多么想拒绝,还是执着地出现了。她看着这样的自己,不免怀疑将戚洵接回是否是件明智的事情。如今身边已没有宇文芊这般的人才,而与自己为敌的人却是与日俱增,且不说一直痴心妄想登上帝位的裴均若,从自己的计划中逃脱的戚芜,刚踏上皇城土地的姚宓,还有昔日里站在同一阵线的宇文芊,她真能从容应对么?
深夜的皇城,哪怕再喧闹,也渐渐沉入安静,昏黄的灯光,归家的离人,开启的木门。
“我回来了。”一个显得疲惫的声音说道。
“你回来了。”等待的那个人,声线里透着笑意,温暖而安定,令漂泊的人,感到舒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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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沫和渊儿都睡了,母亲也应安歇了。”裴慕亲自打开门的那一霎那,戚芜望着他的眉眼,竟忍不住想要哭泣。
栖玄馆里的寂静又添上了久违的暖意,裴慕感受着戚芜放在手中的温度,那双如凝脂般柔滑的手,他握过多少次,已经不记得了,或许是他自己选择忘却的,毕竟,那是一个多么小的数字啊。还不如忘了,从未细数过。
“那,你可以陪我走走么?”她这般回答自己的话,他在那一刻还说得出什么别的么?自然是好了,这栖玄馆的月色,他看得太多了,都是独自一人的,如今,多了一个人。拼凑起来,成了我们。
就这么依偎着,相偕着,“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之类就在嘴边,只消一开口,就可以说出来,连贯,自然,并且,美好而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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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收回我说的话。”清玄俯在窗前,下巴搁在手背上,如豆的烛光在不远处亮着,温暖的光氤氲开来,将他温柔地包裹住。
“嗯?”泛浅坐在他身后的桌前,有些诧异地停下手中的笔,抬头望着那个背影,旋即,明了过来的一笑,“嗯。”
“泛浅。”清玄回转过身,看着正对自己微笑的男子,昔日里那么激烈的误会,就这般消融了。只消,他们都知道对方是自己最珍爱的那个人,那么,那些细小的争执都不过是一抹微尘罢了。
“怎么了?”感觉到他的迟疑,泛浅放下笔,站起身走到他面前,这个在人前用千万张面孔示人的男子,在他的眼中也只是一个无助的孩子罢了。他太过柔软,所以让自己穿上全副武装,宁愿伤害每一个试图接近他的人。尚且记得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满身是血的少年如同罗刹一般,手中的剑上滴下深红色的血,在脚边汇成一条暗色的溪流。
“你会不会离开我?”清玄仰起头,清澈的眼眸中尽是恐惧。轻叹一声,泛浅伸展双臂将他拥进自己的怀中,“不会的,我说过,会永远陪在你身边。”
躲在熟悉的透着药香的怀抱中的人张了张嘴,终还是没有说出那始终在嘴边的话。这是无需有任何疑问的吧,他会因为自己的一句话而脱离这个组织,与自己离开么?若是可以,那当初他就不会无视自己的反对毅然加入了。
那么,既然无法走,就留在这里。若是非要迎来死亡的那一天,至少他们是在一起的。
宋氏旧宅。
对月小酌,伴着齐腰高的荒草,碧色眼眸的男子面无表情。
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往一旁空着的一个酒杯倒满酒。月白衣衫的男子在他手边坐下,举起酒杯仰起头一饮而尽。
“还是回来了。”碧落平静地开口,语气中不乏关心。宋铭颇为无奈地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走不掉的,就只能回来。既然无论是在何处都是舍不掉的思念,那为何不能在这个咫尺之地遥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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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视着这间在一个月前才被打扫出来的宫殿,她的心中竟是百感交集。崇源殿自从戚洵迁入了清和殿之后便一直空置着。她在那一天还以为自己再也不会回来,日后她只会住进越来越繁华的宫阙,原来她的以为终究太轻易了。
“裹儿和之蘅都睡了。”姚宓在殿前的院落里找到戚洵。这些年来的生活将往昔里意气风发的背影摧成了苍白瘦弱的轮廓。
姚宓不禁望着这被层层叠叠的宫殿围绕起来的皇宫,心中暗自发誓,她定要将这八年来失却的一切加倍的要回来。那些曾经负过她欺过她的人,全都要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
“姚姚。”可以听出丈夫语气中的犹豫,姚宓微微凝眉,侧过头望着他,示意他说下去。“明日,我们将广蘅接了来吧。这八年来他在宫中无亲无故,甚是愁苦。毕竟,他是个孩子,是之蘅和裹儿的兄弟。”
他的表情怯怯的,好似自己所说尽是不可饶恕的言语。
他不知晓,此刻他的眼神看上去,是多么地像他的父亲。
姚宓移开视线,望着空中的月,任沉默在他们之间蔓延开来。最终,她点了点头。戚洵见状松了一口气,微笑了起来。
孰不知,若此刻的他能听到她的心事,只怕是再也笑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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鸣晓宫的夜,是死寂的,若不细心留意,只怕很容易错过那个坐在黑暗中的女子。
裴念好似还置身在那刚结束不久的宴席中,戚氏王朝的三个孩子在她的面前,嘴角最细微的动作在她看来都仿若是一个胜利的笑容。他们依旧在,他们的目光都望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在策划着什么?
这个杀人无数才登上帝位的女子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夜深人静之后,亦会感到害怕。是谁在她的耳边用最温柔最疼惜的语气说着那一句,“终有一日,你会后悔的。”
“我带你走。”当时他这么说着,在阳光下,他的笑容染上了太阳的香气。她可以触到他手中因练剑而磨出的茧。他的每一个细节,都让自己感到异常的安全。
“浔,我真的错了么?”黑夜中,这个几近融入了夜色的君主呢喃着,陷入无法逃遁的梦魇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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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烛光照在玉佩上。这是最普通的玉佩,成色一般,雕刻一般,是市集上最常见到的那一种。可是,在他看来,却是无可替代的唯一。
那个在明媚的江南对自己巧笑嫣然的女子,那个因着自己的缘故踏入险境的女子,那个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的女子。
苏瓒细长的手指抚过玉佩,不经意间,湿了眼角,“我会替你报仇的。”
这个计划早就在进行中了。是他告诉裴念那粒药丸的存在,然后让卓韵拿出来检查,本来他以为这也会经裴念的手。那是泛浅特制的毒药只消是接触过,毒素都会从皮肤渗透进去,慢慢的,毒攻入心,无药可施。
可惜,裴念只是看了一眼。
但是。他的嘴角浮起一个笑容。芷儿,你莫须着急,自会有人替你报这个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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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说她死了吗?现在这个回来的难道是鬼不成?!”男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在这个深夜中还是显得突兀。卓韵面对他这般的质问,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不知道,这件事我还没有弄清楚。”一阵晕眩袭来,卓韵忙不迭扶住一旁的柱子,才勉强站稳了。
“没弄清楚?现在戚氏三兄妹都回来了,你还没弄清楚!都不知你在陛下身边究竟是做什么的。还奢望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你做梦去吧!”裴均若对她的回答满腹怨言,说完最后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莲阳宫。
卓韵瘦弱单薄的身影远远看去,薄如蝉翼,像一张纸片,在夏夜的风中显得那样的无助。她突然想念起那个被自己赶走的人,她的母亲。
夜色昏暗,看不清她脚边的泥土,那比四周的泥土颜色更深的一点,圆的形状,又晕开了些,像是毛茸茸的触觉,在天亮之前彻底隐藏了自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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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过来的时候,天边泛起属于旭日的金光,洋洋洒洒地散开来,似是要伸到世界的另一头一般。戚芜望了眼身边尚在熟睡的人,心中不免感到一阵安心。
这才是她的家。
侧转过身来,目光细细地在他那张脸孔上描画,安然的睡颜,嘴角带着忍不住的笑意。她凝视着这一抹笑容,心思却不由自主地回到了那个如今早已生死相隔的男子身上。曾经,她也是这样以为的吧,以为就算这世间再变迁,他还是会守护在自己身边。
可,谁料到,竟然会如此早便阴阳两相隔。
思及此,戚芜的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恐慌,她下意识地握上裴慕的手,修长的手指仿佛感应到她的心绪一般,牢牢地握住了她的,十指相扣,无比的安心。
这一个人,应不会再那般轻易地离开了吧。她无声地安慰自己,企图寻找到些许的温暖。
已是六月的天气,天都变得明亮起来,不经意抬眼,竟感到一阵晕眩。“才六月便已这般热了。”苏瓒的声音里暗藏着雀跃,只为卓韵因身体不适已多日未见。
裴念正失神,未曾在意身后的男子在说什么,只是含糊的点了点头。苏瓒感觉到了她恍惚,上前搀着她的手臂,“陛下,今日太阳毒得狠,还是到凉亭那去歇会儿吧。”裴念闻言,点了点头,一行人便往御花园湖边的凉亭中走去。
谁料到方在凉亭中坐定,尚未待得侍女奉上茶点,便见几个孩子嬉笑着往湖边而来。裴念不由循声望去,只见是才回皇城不久的之蘅和裹儿。“去将他们叫了来。”她的心中因着这无邪天真的一幕而升起一股温情来,忙吩咐随从将那二人带到自己面前。
“见过陛下。”之蘅和裹儿面对着这个只见过几面的祖母,不禁感到手足无措,但毕竟是孩童心性,见裴念并不如姚宓所说那般严厉冷漠之后,也放松了不少,之蘅更是凑到了裴念的手边,从她的手中取了块糕点。
待要退后,一抬头,目光却被站在裴念身后的苏瓒所吸引。只见今日的苏瓒身着湖色衣衫,被身后的湖水衬得愈发出尘挺拔。
察觉到男孩的视线,苏瓒迎着他的目光对他微微一笑。这一笑,倒使得之蘅愈发难以挪开目光了。立在一旁的裹儿注意到了裴念神色的转变,不由心中一凛,待要开口说些什么,却听得之蘅指着苏瓒道,“陛下,他是谁?”
“他是苏瓒。”裴念稳了稳神色,没有流露出自己的不悦,淡淡地开口,只是那语气中明显降下来的温度,让裹儿知晓之蘅此举之失。
“陛下可将他赐给之蘅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