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梦始于两年之前伏虎先生的六十寿诞。伏虎先生名满天下,加之其性好交游,其寿诞自然热闹非凡。那日,伏虎山庄济济一堂,江湖上能入流的人物都来了,不亚于一场武林英雄大会。三绝秀才亦有幸参与。大伙坐定后,伏虎先生正欲致谢辞。
这时,突然闯入数名身裹黄金铠甲的武士,戴着黄金面具,手执奇形怪状的钢刺,直奔伏虎先生而来,在他面前排成一堵墙。大伙谁也没想到竟有人敢来伏虎山庄惹事,都呆住了。伏虎先生亦惊的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纵横江湖数十年,还从未有人胆敢当面挑衅,是以对眼前之事震怒异常,连声责问。武士们却置若罔闻,一动不动。伏虎先生何等人物,料定后面还有文章,当下强压住怒火,静观其变。果不其然,未多时又来了两个黑衣人,从头至脚裹着长长的黑袍,只露出阴森森的双眼。其中一人手执一面黑色大旗,旗上绣着一只血红色的巨鹰,双目紧闭,甚是碜人;另一人手执一柄丈余长的铁杖,杖头是一个张着嘴的怪兽,吐出蛇信一般的舌头。两人来了之后,一左一右立在伏虎先生两旁,亦是一动不动。看情形还有人物要出场。这时天色陡然暗了下来,几道闪电划过,接着一个闷雷在屋顶炸响。屋内的气氛空前地滞重起来,大伙屏声敛息,心头皆有一丝不祥之兆。忽然,又一道闪电划过,照得大厅里亮白如昼。大伙这才发现伏虎先生身后悄然多了一人,此人身材高大,面目酷似猛虎,甚是狰狞唬人。伏虎先生脸色铁青,惊怒交加,均己至极致。闪电过后,大厅里较先前昏暗更甚,气氛愈发窒闷,大有一触即发之势。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虎面人,均惶惶不安。那虎面人目光如炬,冷冷地在众人面上扫视一圈,令人不寒而粟。突然,他仰面发出一声困兽般的怒吼,接着朝执旗的黑衣人打了个手势。
黑衣人先极恭敬地向虎面人俯首行礼,然后双手执住大旗,一边摇晃一边口中念念有词。只见旗子缓缓招展开来,如被人扯住一般,旗子上的那只鹰渐渐红里透亮,发出妖异的光。虎面人举起左手,凌空虚指,一道绿光射向鹰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那鹰受此一激,双目顿时圆睁,随即扑棱起翅膀来,倏忽冲出旗子,在虎面人的头顶盘旋一圈,落在他肩头。虎面人朝伏虎先生一指,那鹰唰地羽毛倒竖,厉啸一声扑将过来。伏虎先生虽早有提防,却万没料到如此巨变,一时呆在当场,毫无招架之念。随着众人一声惊呼,那鹰迅捷无比地从伏虎先生面前一掠而过,之后在厅内盘旋一圈,复收翅落在虎面人肩头,双目向天,神情傲然。再一瞧伏虎先生,只见他双眼赫然己变成两个黑洞,汩汩往外冒血,惨不忍睹。
执杖的黑衣人上前一步,将手中铁杖重重往地上一顿,放声念道:“无量之城,武林至尊。血鹰旗下,莫不归顺。”念完后退至原位。其后,虎面人率先转身向南垂手而立,黑衣人其次,金甲武士随后,一众人齐齐躬身施礼,口中齐声念道:“无量王千秋万代,仙福永享。”这时,伏虎先生似乎才醒悟过来,只听他狂吼一声,使足全身气力,扑向虎面人。虎面人正毕恭毕敬地向南行礼,竟丝毫未作抗拒。伏虎先生一拳重重击在其后心,众人方欲拍手称快,谁知仅将其打了个趔趄。虎面人站稳后,仰面一阵怒吼,举起左臂向伏虎先生劈来。众人尚未看清怎么回事,只听“轰”地一响,偌大的厅堂立时倒塌了大半。伏虎先生兀自在那里手足狂舞,不知在与什么人搏斗。虎面人走上前,一把将伏虎先生提在手中,往地上一摔。一个金甲武士过来死死摁住伏虎先生,另一个武士用钢刺在他左右琵琶骨上各穿一洞,然后掏出一根长长的铁链分头从两个洞中穿出,在脖子上缠绕一周,用一把铁锁锁死。又有一个金甲武士过来,在伏虎先生的手掌脚底各钉上一块马掌,用铆钉铆死。然后,几个武士牵着他在大厅中绕地爬行,稍有不依,便招来一顿毒打。其情形之惨烈,令众人揪心欲吐,肝胆欲裂。但慑于虎面人等淫威,却是敢怒而不敢言。执杖的黑衣人指着伏虎先生,阴森森地道:“从今往后,此人就是一条狗。他有此下场,只怪他名字起得不好,也不该做什么天下第一。你们的狗屎英雄榜以后只能叫狗熊榜。凡榜上之人,除非归顺到血鹰旗下,否则都得变成狗。”
黑衣人说完之后,手中铁杖一挥,将大厅自中央隔成南北两半,喝道:“识时务者站到南侧来。”众人一阵缄默。己在南侧的纷纷低下头,神情复杂,却是无人敢跨离一步;身在北侧的暗自拿眼角彼此观望,心中犹豫不决,亦无人愿率先跨出一步。众人均是江湖上有头有脸的人物,今日遭此奇耻大辱,竟皆噤若寒蝉,无人敢振臂一呼。黑衣人冷哼一声,道:“生路死路是尔等自己选的,那就怪不得我了。”话音甫落,北侧立时有人掩面逃似的奔到南侧。一瞧,竟是大名鼎鼎的武当派掌门清玄道长。他奔过去后躲在人群后,垂首耸肩而立,满脸愧色。既有人出头,北侧的英雄好汉们便纷纷撕下脸面,鱼贯往南侧而来,顷刻便只剩一人。此人便是三绝秀才。黑衣人盯了他半晌,奇道:“你当真不怕做狗?”三绝秀才神情一凛,傲然道:“大丈夫当巍然立于天地间,若是死得其所,又何惧一死。”黑衣人点了点头,道:“你叫做什么,榜上可有名?”三绝秀才正色道:“秀才我虽碌碌无名,尚识得羞耻二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黑衣人默然片刻,抚掌冷笑道:“果真有不怕死的,好,给你一个痛快。”说着将铁杖举过头顶,一个横扫千军击向三绝秀才。三绝秀才死意己决,当下闭目不避。铁杖正正击中他后腰,他的身体顿如狂风中的落叶般猛然飘起,轰地穿破屋顶,不知飘了多久,才重重摔在地上。
三绝秀才懵懵懂懂地站起身,见自己完好无损,料想己做了新鬼。他听闻鬼皆能飞来遁去,当下伸臂跃起,谁知不曾飞起,倒又是重重一摔,屁股甚是生疼,心头不禁疑疑惑惑。往四周一瞧,周围漆黑一片,也不知身在何处。回想起伏虎山庄的一幕,己弄不清是真有其事,还是做了个噩梦。他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了一会,隐隐听到不远处传来此起彼伏的笃笃声,似乎向这边移来,不由地停下脚步。那声音愈来愈清晰,象数以百计的马列队缓行,在深夜的一片寂静中显得诡异无比,令人毛骨耸然。他虽辨不出那声音究竟是何物发出,但可断定绝不是马。眼看即将来到面前,便在附近寻了个凹坑藏下。
不多时,一个手提灯笼的人进入他的视线。灯光映在那人脸上,或明或暗。只见那人头顶麻布,身披麻衣,脸色蜡黄,双眼白多黑少,阴森怖人,有如鬼魅。那人出现不久,笃笃声便似响在耳边,令三绝秀才心悸不己。他偷眼一瞧,顿时倒吸一口凉气。在那人身后,赫然跟着一列双臂平伸双腿绷直一蹦一跳的非人非鬼的东西。那东西的脑门上压着一道黄符,面色死灰,口眼鲜红有如抹血,身上均着一件由脖子直贯脚底的白色长袍。它们依次往前直挺挺地蹦跳,此落彼跳,秩序井然。“驱僵尸”,三绝秀才的脑中电光火石地闪过这几个字。他听人说起过,想不到今日大开眼界亲见了。再细细一瞧,见那提灯人腰间系一道细线,细线往后一个接一个地绕在那些僵尸的脖子上。他粗粗估了一下,大约有四十余个。尸列尽头,有数人提着又大又亮的灯笼,又有数人抬着一顶六角大桥,再后又有数人扛着招魂幡。整个队伍前行时,周围瘴气弥漫,阴风阵阵。
队伍过去后,三绝秀才方松了一口气。突然,那边有几道眩目的黄光交炽划过,顿时传来阵阵嗷嗷怪叫,不知出了什么状况。他心中虽有些发毛,还是忍不住悄悄走上前去。只见那边己乱成了一窝蜂,队伍里面多了几个戴着青铜雄狮面具的人,他们每人都手握一柄黄灿灿的剑,在尸群中横砍竖劈,每出一剑都在空中划出一道眩目的黄光。不多时,地上便到处散落着僵尸的断肢残体。提灯笼的麻衣人哭丧着脸蹲在一边,眼中流出血一般稠厚的泪。这时,那乘停在后面的六角大桥里缓缓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妪,拄着一根通体莹绿的鬼头拐杖,巍巍颤颤,一付风一吹便倒的样子。她缩起脖子剧咳了一阵,然后喘着气用尖哑如破锣的声音阴恻恻地道:“不知何时得罪了金剑门的朋友,一言不发便给老身难堪,真是英雄得很啊!嘿嘿嘿。”她话音一出,双方立即住了手。麻衣人趁机将残存的僵尸收拢到一边去。穿黑衣的面具人上前一步,拿剑指着老妪喝道:“你这作恶多端的老虔婆,早该将你的鬼窟一窝端了。”老妪又是一阵剧咳,吐出一口脓痰,冷笑道:“没本事斗无量王,却跑来欺侮我这将死之人,还有脸说得出口。”黑衣面具人微一怔,怒道:“你这老虔婆和无量狗贼一丘之貉,先收拾了你再说。”说着飞身挥剑闪电一般攻去。
黑衣面具人那一剑来势如虹,老妪不敢怠慢,侧向跨出一步,抡起鬼头杖在空中划了个灰亮的光圈。黄光触及灰色光圈时,嗤地一声,去势被阻隔,黑衣面具人借力往后一跃,退回原地。几个面具人互一对视,分头从不同方位齐齐挥剑再次攻去。只见那几个面具人瞬息化作数道黄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那老妪,端是凌厉无比。老妪身体陡地缩成一团,将鬼头杖舞成一个大灰光球,紧紧裹住自己。黄光触到灰光球时,只听嗤嗤作响,发出更为耀眼的光芒。三绝秀才只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差点被推作个仰八叉。在黄光的缠绕下,灰光球渐渐被拉伸成织女手中的纺锤模样,俄顷又变作两头尖。它在黄光下左晃右摆,却始终冲突不出。末了,灰光陡然变细,如蛇般迅疾无比地扭动数下,一下从黄光围成的圈中挣脱出来,往南面一闪而逝。许久才传来她恶狠狠的声音:“今日所赐,来日定当厚报。”
那几个面具人见让老妪逃脱,均懊恼不己,将一股怨气发在老妪留下的僵尸身上,片刻便砍菜切瓜似的将它们杀得片甲不留。那个麻衣人正欲逃窜,被一把逮个正着。他吓得浑身如筛糠,不住地叩头求饶。红衣面具人一剑挑掉他头顶的麻布,哈哈大笑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想不到你这秃驴竟也有今天。”那麻衣人头顶光光,戒疤尤在,果真是个和尚。他颤声道:“大侠你大人大量,就当小的是个屁一放了之。”红衣面具人嘿嘿冷笑道:“当年你在华山英雄大会上何等神气,可曾想到自己不过是个屁?”华山英雄大会三绝秀才亦曾在场,却想不起眼前这和尚是哪个。和尚脸色一灰,磕头如捣蒜,可怜巴巴地道:“是……啊……不……不是,小的就是一个屁,就是一个屁,大侠饶命,大侠饶命。”红衣面具人叹了口气,道:“愧你也是一代宗师,竟自贱到这般地步。”说完厉声喝道:“今日且放过你,不为其它,只因怕脏了手。快滚!”和尚闻言一喜,连磕几个响头,抱头鼠窜而去。
三绝秀才见面具人颇有侠义之风,正待现身与之相见。面具人早有觉察,向他这边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快滚出来。”三绝秀才忐忑不安地走了过去,向他们施礼问好。绿衣面具人性情火爆,大声道:“你是何人?在此做甚?”三绝秀才简略将经过说了一遍。红衣面具人点头赞道:“你倒有些骨气,不象性空那秃驴。”三绝秀才大吃一惊。性空乃少林寺前任掌门,在江湖上声望极隆,几月前莫名失踪,想不到竟变成现在这付模样。三绝秀才回忆起伏虎先生的惨状,一时感慨万千。
待他醒悟过来时,那几个面具人已然不见了。显是这些人瞧不上自己,不愿委屈结交。他心里虽失落,却也无可奈何。没多一会儿,天色放亮,他辨了辨方位,便启程往回赶。
此后他闭门不出,不再理会江湖之事。谁知他不惹事,事情偏偏找上门。概因由伏虎山庄活着回来的仅他一人,其他人均无缘无故地失踪了,那些人的亲友纷纷找上门。他以事实相告,却无人相信,反责问他为何能活着回来。他当然说不清,他自己都不相信能活着回来,又怎能让别人相信?是以后来众人矛头均指向他,断定他串通他人做了手脚,逼着他交人。他万般无奈,只得三十六计走为上计,终日作鸟兽藏。
居然昨夜大战鹰群,他恰巧在树上睡觉,自然瞧得一清二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