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你来管!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就剩这条命了,怎么赌都奉陪到底!”
冰涟畸变的尖叫着,每一个字,都比一根最伤人的针还要伤人,这让此前一直沉默的辛夷终于走出,立于楚燃竹身旁。她有很多话想说,可不知为何,脸上只能挤出一个苦笑的神情,然后,嘴唇才得以颤抖着开启。
“冰涟姐姐,还记得辛夷吗,还记得中秋节巫县的华灯吗?”
这句让泥足深陷的冰涟怔住了。
辛夷道:“每一盏灯都是一个心愿,不管上天认不认同,却都是一个美好的企盼。那时冰涟姐姐对我说,我一定能再见到兰薰师姐,我就觉得冰涟姐姐你是个好人。”
“好人……”这两个字对冰涟而言,也许太飘渺,也许太沉重,她凄凄道:“我所求的只是阖家幸福,这也比登天还难。是你们……都是你们害得!”
“冰涟姐姐,每个生命来到世间,或是享福,或是受苦,没谁能未卜先知,所以才要拿得起放得下,冰涟姐姐不要再作茧自缚了!”
浑身猛地一颤,心声被辛夷说中,冰涟突然满脑子眩晕,潜意识里问着自己:是我太执念了吗……?
可就在这时,冰涟没想到她的体内突然浮起恶寒,刹那就冻住她了的千络百脉,白紫色泛满双唇。
——是吃入肚中的奇魄琉璃开始反噬她了!
这一瞬,有所动摇的心智再次被捆入执念中,冰涟不甘的嘶叫着。
——居然……居然还是这样,到头来又是一场空!自己所追求的,对别人而言都是习以为常的事物,可为何上天连这点怜悯都不舍得给她!
“我不甘心……绝不甘心……我要你们全陪葬,要整个雪域冰城陪葬!”
刹那间,通体绽发出彩色的邪光,照得妖绿的世界一片恐怖的绚烂。
兰薰急道:“不好,她要引爆自身,和雪域冰城同归于尽!”
楚燃竹潭底骇然,忙持剑挡到众人身前,却也忍不住泛凛。只因他知道,冰涟这招下来谁也挡不住,下场怕是尸骨无存。
“去死——!!!!!!”
划破天际的尖叫刺破人耳,冰涟就要以自灭之术毁掉整片地域。
可就在这刻……
“唔……!”腹中霍然抽搐了一下,有种呕吐的怪感从肠胃爬到口中。
冰涟的术法因此戛然而止,她捂住嘴,身子好似突然虚弱起来,不禁靠在枝桠上。
辛夷道:“冰涟姐姐怎么了?!”
兰薰一怔,惊道:“莫非是——?!”
只见树上的冰涟,被怨恨浸透的脸上生出一片欣喜,转而又是悲喜交加,惹得两行滚烫的泪滴落碎冰潭,氤氲起袅袅轻烟。
一只手紧抱木偶,一只手颤颤抚摸起小腹。
……肚中有了他的骨血……
此刻所有阴霾都在咫尺之间走得一干二净,仿佛没有什么比当上母亲更幸福,这份幸福甚至让冰涟忘记仇恨,忘记夙怨,也忘记了体内无情的寒冷冰冻。
“夫君……夫君……”
不禁唤起他来,情真意切,泪水交融。
同时,已不堪负荷的身子失去支撑力,从树上跌下,跌入潭中。
冰冷刺骨的潭水霎时就浸透了单薄的白衣,冰涟坐在水中,背倚雪芒树,却似乎什么寒冷也感觉不到。
……腹中的小生命,稚嫩纯真。
可是,她已灯枯油尽,没有办法把它带来世上了。如果能生下它,该是多好……第一个孩子就被他的父亲砍死在襁褓中,第二个孩子又要被它的母亲扼杀在腹里。
眼前,一切模糊起来,冰涟奄奄一息的抬首,望向与她针锋相对的那几人。
这一刻,她看不见往昔的仇怨,只有满满的鄙夷……他们永远不会明白,像她这样的人,是如何挣扎的活在世间。
世间,真是何其疯狂啊。
冰冷的潭水和邪石,冰结了血肉,冰涟绽开疏远的冷笑,比什么都要冷。
记忆,也跨越了年年岁岁,回到陈渡还在世的时候。
——“陈渡,我要是敢爱上别的男人,就让老天爷罚我死在冰水里无人收尸!”
那时的信誓旦旦,忽然响彻耳边,冰涟直想冷笑。
……现在的下场,居然就是应了毒誓。老天爷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呢,硬的无法想象……
眼前更模糊了,身体的感觉也变得轻飘飘,软绵绵。
唯有一道清晰的不能再清晰的身影,像是从天空而来,逐渐靠近冰涟,向她伸出手。
“夫君……”
气若游丝的声音,也像是湮没在感官之外。
……他来接我了,来接我们了……
腹中的小生命,还在一无所知的动呢。
……我的宝宝,娘这就带你去见爹,在那个世界,一定会有我们一家的容身之处,一定……
最后的知觉,冰涟将全身的力气灌注在颤抖的指尖,指尖和负蟾的手间,距离愈加缩短。
终于,她触到了,两只手牢不可分的扣在一起。
……太好了,终于……都结束了……
胳膊无力的垂下,冰涟合上双眸。
这个漆黑窒息的世界,总算放过了她,让她能够如此满足的离去,带着她的孩子,去和她最爱的人重逢团聚。
坐在碎冰潭中的女子,背倚雪白的圣树,一只手还紧抱着她的木偶。
画面定格于此,美丽,残忍,却无一丝凋谢……
深潭静涌伶仃寒,前嫌旧恨理还乱。
两腔弱水不自怜,三尺清漪凭谁羡。
雪魂铸魄振袖起,浮华佳梦只云烟。
有朝愿能化云展,了却天下悲愁怨。
夕阳如血,染了半空幽绿,铺洒在无情的冰城。
一个个身穿白衣的雪妖冰女,都讷讷无言的聚来,如同一尊尊陶俑般伫立围观。
红绿交错的天空,不知从何时起染上漫天纯白。鹅毛般的雪絮,纷纷扬扬飞落,打在冰涟的肩头,抚过她的双唇。
被命运宠爱的人,可以恣意欺虐所谓的弱者,怎样欺虐都好。
而被世界排斥的人,既然求不到丁点眷顾,那就和心中惦挂的人一同离去吧。
“冰涟妹妹……”
醒了的离霜,趴在地上望着那美丽的终局,声泪俱下:“当初你我之间游戏的赌注,为什么会酝酿至此……”
冰涟的身体逐渐透明,融化,化作一片纤尘不染的雪絮,融入潭中。
那绽放光彩的七情六欲石,也飘了过来,落在辛夷手上。满腔悲哀的她,如鲠在喉,只有默默将邪石交给兰薰。耳畔,雪葵的哭声像个不散的亡魂般徘徊,刺着辛夷的心。
可七情六欲石却又霍然剧亮,接着就在四人的眼前,幻化出一番景状。
——正是飞宇曾让冰涟观看的陈渡现状——富家的独子,每天盯着一幅自己画的美人图,说那是他常梦见的仙子,非她不娶。
兰薰再也克制不住了,蓦地潸然泪下。
“冰涟定是看了这个才会左右两难,最后孤注一掷,带着腹中胎儿一并消亡……傻瓜!这是假的,是七情六欲石蛊惑人心的幻象罢了!”
歇斯底里叫完,兰薰虚脱的瘫在地上。
“为什么又是这样,又有人被牵连,一尸两命!”
楚燃竹也分外不是滋味,心酸道:“兰薰……”低下身,将她靠入怀中。
兰薰死死抱住他,剧烈的颤抖着,仿佛下一刻就要碎成灰。唯有被怀抱着的温度,才让她觉得,自己不是只有伤怀和万念俱灰,不是孤零零的迷路在春秋大梦般的世界。
世界只怕本身便是大梦一场,可却将无数的人困厄在梦魇之海,也将无数的人扼杀在天真的幻想中。
远方的忘忧城,高塔上的两道身影,遥望远方的雪域冰城,一整个轮廓都在被无根的大雪渐渐湮没。
“飞穹你看,下雪了……”
镜痕不觉上前几步,微微抬手,像是要去触摸遥远的雪瓣。
有种悲哀绞痛了飞穹的胸口,“这种结果,又算是……”
镜痕回首,与飞穹深视彼此,两双眸中的神色,几乎同时凋零。
冷风吹着高塔,惹人黯然。
再望向皎洁的皓雪,仿佛是钻出天空被撕开的裂痕,镜痕喃喃起来。
“人生在世这般不容易,唯有无欲则刚啊。因为一旦太渴求什么,便会将本来拥有的,全然失去……”
城心楼的一间最阴暗的屋内,门窗都被密不透风的锁上。兰薰背倚窗下,抱膝而坐,颓然的埋头在膝间,隐隐有嗫嚅声飘散在屋内,郁郁盘旋在满室的冰冷沉抑中。
“师姐自回来后就把自己锁在这里,不让人进去。”
隔着一扇门,门外的长廊长的让人不寒而栗。辛夷很挂念兰薰,却不论如何敲门,里面的人也没反应。
她只得丧气道:“兰薰师姐,请打起精神……”
回廊的尽头,便是塔楼的眺望台。
两道白色的身影立于此处,并肩远望碧穹染野,仿是繁杂尘世中的一幅超然却冷清的画面,正是镜痕与飞穹。
远方,弥漫在雪域冰城上的异样光彩已黯淡退却。
“你说,冰涟她……”安静中,镜痕如泉的声音缓缓扩散,“一生妄念,一世凄苦,这般死去,是否倒胜于苟活世间。”
飞穹负手执箫,眼角划过丝黯然,“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