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他的眼睛,看着他的鼻子,看着他的嘴巴,我的心重重跳了一下。
“会。”
几乎魔怔一样,我听他说出声。
陈正钦就是陈正钦,独一无二的陈正钦。
不知道是不是那样的话,还是他终于想明白了。
陈家的二郎居然转了性子,他开始对着她笑,对着她不再例行公事。
开始将小厨房做好的点心拿给她吃。
其实我贵为长公主,什么没有吃过,但就是吃着他拿的,觉得格外的好吃。
梅花树下,我看着陈家二郎,“如果遇到了危险,你会保护我吗?”
他说,“会。”
我没想到,这样的话在八年以后,真的一语成谶。
驸马中毒而死,所有人不说,但我知道他们都怀疑到我的身上。
就像那时候,梅花树下的那个少年说,“会~”
遇到危险我会保护你。
他将杀害驸马的罪责,义无反顾揽到自己身上。
我虽然十分担心,但心中还是开心的。
在那一刻,我知道他心中是有我的。
沉默如他,不会轻易说出口,但他的行动,远比他的言语诚实的多。
这样的他,怎么不值得我爱。
乐游原上,他终于还是走了,和萧家一起离开我的世界。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到,我一身青布麻衣,穿得是长安最普通的妇女装扮。
连马车都是长安街市上最普通的马车,只要他开口,我便不在乎别人的看法,放弃这里的一切,追随他此后余生。
但是,终于还是没有。
马车上,我捂着脸,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
从此,李暮环的世界再没有了萧正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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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之沐从长安到五台山,一路上她想了很多。
从长公主萧正钦,到秋缘君和袁修道,李师傅和黄参,真可以说一句,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了。
这一路,林之沐走了整整三天。
林之沐到的时候,正是一个午后。
早放出了信号,丫头便在山下等她。
今日的丫头穿了一袭鹅黄纱裙,头上原本直立的一根鸟羽,现在垂了下来。
丫头竟然瘦了许多。
丫头带她去了五台山下的草舍里。
季全非皇帝亲自册封的闲散王,他的金银自然不缺。
他住在这么一间草舍,实是心境使然了。
阳光从西斜斜照在那敞亮的屋子里,里面干净明亮,却是没有一人。
丫头站在林之沐身后,“他每日午后都会上山,现在这个时间应该在找释空师傅参禅礼佛。”
林之沐点头,林间的风缓缓吹过,她心头烦躁渐消。
林之沐看着丫头,嘴唇有些发干,“他,过得怎么样?”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样的立场问出这样的话,对于季全非,她心中就好像有一处亏空,无论怎样都填补不满。
林之沐有些讨厌自己,当初她对长公主和萧正钦的感情着急不已,却不曾想到,她自己也是拧不清的。
她终于还是亏欠季全非良多。
丫头看着林之沐,薄唇吐出两个字,“不好。”
林之沐心头一跳,抬头看向丫头。
丫头眼睛中带出泪来,“是,不好。”
丫头膝盖一软,跪在了林之沐面前,“姑娘对丫头向来宽容,对所有人也素来仁慈,唯独对他。”
丫头看着林之沐,“我跟着他来到五台山第一天,他央求释空师傅替他剃度。”
“师傅拒绝了。”
释空师傅说,“他六根不净,尤其是情根不除,即便是出家,也只会陷入魔怔。”
他在五台山的大白塔下,从这边走到那边。
他走得每一步,都能走出一个苦字来。
丫头跟在他身后,看他的身影是那样的孤单,那样的寂寞。
丫头看着林之沐,“他本来可以是这人世间最显贵的人,他本来可以拥有这世界最大的荣华。却因为姑娘放弃了这一切。”
林之沐眼睛一跳,听丫头继续说道,
“但姑娘却放弃了他。”
但姑娘放弃了他~
丫头眼睛掉下泪来,“我知道他心里苦,我对他说,这世界的女子千千万,你为什么不能去喜欢其他人?”
阳光照在林之沐身上,林之沐身体微微发冷,
丫头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他说,他是一个念旧的人,不爱就不爱,一旦爱了,就是一辈子。”
可是,他爱的那个人,心里面有其他人啊。
他们根本就不可能在一起啊。
这世间最悲痛的事情,莫过于你自己心里认为是命中注定,但到头来不过是一厢情愿。别人心里根本没有你的存在。或许你的喜欢,对于别人也是一场沉重的负担。
午后的风缓缓吹过,丫头站起身来,她背对向林之沐。
擦掉面上的泪,但是那眼泪刚一擦掉就又掉了出来。
丫头说,“他吞掉了释空师傅亲手配置的忘情水。”
“吞服已半月有余,现在已忘了姑娘你是何人。”
林之沐抬头看着丫头,听她一字一句说着他的故事。
林之沐已不知自己心中是何感受,丫头唤她来五台山,是要她见他一面,还是让她以后再不要因为他深感愧疚。
林之沐现在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做了。
“我再见他一面吧。”林之沐说。
丫头看着林之沐,点了点头。
上山的路,每一步都那样艰难,林之沐竟有些走不下去。
驸马在那场爱情的博弈中,选择了自杀。
季全非选择了忘情。
每一个爱而不得的人都是这天底下最让人心疼的人。
待终于到了释空的禅房,季全非却不在。
丫头先行下去寻找季全非,林之沐和释空聊聊这段时间的经历。
山上的云朵那样的清晰,那样的伸手可触。
释空看着林之沐,“许久不见,你又成长了很多。”
林之沐点头,却是笑不出来,“许久不见,你愈发的清心寡欲了。”
释空笑笑,“所处环境不同,心境自然不同。”
释空看着林之沐,“不若尝一下我新采的茶叶。”
林之沐点头,坐在了释空的对面。
林之沐看着雪白瓷盏中盛放的茶叶,林之沐微微皱起了眉头。
“请。”
释空将手中小小的茶盏交给她,空气中就这样氤氲了茶香的味道。
“普洱?”
释空点头,“普洱。”
林之沐轻品一口,眉头皱得更深。
那普洱茶是黑茶的一种,按理说,黑茶是越沉越好,释空这却是新采的普洱。
入口是极致的苦涩。
喝到最后,依旧是苦涩。
释空看着林之沐,“什么感觉。”
林之沐回,“苦。”
释空低低叹一口气,“茶如人生,这是季施主带来的。”
他心中的苦涩怕是远比这茶水更苦。
林之沐看着释空,眼睛中带了几许悲凉,“你可也是怪我?”
释空摇头,“我没有权利责怪任何人,诸人诸性,如何因为一个选择去求全责备。”
释空看着林之沐,“去吧,文殊菩萨殿里。他就在那里。”
林之沐点头,起身离开。
文殊菩萨的大殿,距离释空所在的菩萨顶,还有很远的距离。
林之沐心下期望早点看到他,她想知道他过得可好。
却又在心中怕见到他,见到他,她又该以什么样的面目自处。
一个时辰以后,林之沐到了文殊菩萨的大殿。
五台山是文殊菩萨的道场,所以这里人气也更多一些。
站在大殿门口,林之沐一抬眼,便看到了大殿东侧,坐于桌后的他。
他果然是清减了太多。
头发用白色绸带束起,衣衫是同色长袍,那是属实的清心寡欲。
他右侧是一个册子,那是记录山外之人捐赠的香火。
左边放着一本卦象书,帮那抽取签文的人找到对应的签条,然后解答。
林之沐的心缓缓放下,果然忘了她,他过得会更好。
不知看到了门口的什么,季全非忽然起身,向门口走来,
林之沐的心倏然一跳。
季全非从门口走过,就那样和她擦肩而过,身上清浅的檀香在林之沐鼻尖轻轻略过。
林之沐手指动动,他已经出了大殿。
自始自终都没有看她一眼。
就在季全非与她擦肩的时候,林之沐的一颗心倏然落下。
这样的结果,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