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的天气。
五台山的雪已纷纷扬扬。
释空所在的禅寺内,佛音阵阵,那是最经典的大悲咒。
禅房内,炭火静静燃着,帘子却高高卷着。
雪风夹着院内香火,齐齐向屋内卷来。
炉火旁,释空盘膝坐在矮桌上,一阵阵茶香就顺着茶盏氤氲而出。
释空素来爱泡龙井茶,,今日却泡了黑茶普洱。
普洱特有的苦涩和清香就这样在空气中释放开来,经久不散。
释空,看来是在等什么人。
那人没让他失望,直到释空等到第六日的时候,一个人影从一方山顶而来。
那人今日只着锦缎白袍,里衫是白的,只在领口和腰带处是淡青色。
发如墨,脸如玉,不是季全非是何人。
五台山的气温比其他地方低很多,季全非的嘴唇冻得有些发紫,尽管如此也没有减损他的气质。
释空看着那人由远及近。
“看来你已做好了决定。”
今日的季全非一改以往的忧郁,他面上五官显得尤其的清晰。
“决定是早做好的,不过是安排了一些琐事,大师准备何时开始。”
释空带着季全非推开另一间禅房,禅房中,除了壁上的罗汉画像,还放了一张床。
床上那人身穿白色布衫,闭着眼睛静静躺在那里。
竟是林之沐,一个没有任何生命气息的林之沐。
林之沐还活着?不,释放血液入渭水,怎么可能活着。
若说林之沐已死,也不尽然,她就那样躺在禅床上,没有生命的气息,却面色依旧。
却说当日,渭州之危既解,释空便马不停蹄赶往渭水下流,
他站在岸上,就看到毫无生命气息的人静静飘来。
释空没有任何犹豫,没有惊扰任何人,带着林之沐回到了五台山。
一到五台山,写给季全非的书信也随之到达。
十一月十二日,渭州~
季全非将手中虎符交给李暮寒。
李暮寒看着季全非,眼中尽皆诧异。
帐内的风席卷着淡淡的雪花吹入,雪水的味道就这样充斥在两个兄弟笔端。
季全非看着李暮寒,素色衣袍在风中微微摇曳。
“你是一个好皇帝,现在是,将来也是。”
这是林之沐不止一次说过的。
不管是林之沐真的是这样认为,还是她对他如有若无的提示,她都在他耳边说过不止一次。
身为帝王,要收起自己的七情六欲,季全非做不到,李暮寒却可以。
李暮寒穿着明黄色帝王衣袍,胸前是一条绣好的金龙逐日,丝绸衣袍服帖的穿在身上,端的是行云流水。
李暮寒握着季全非递过来的虎符,只觉双手沉重。
这是兄弟俩见面以来第一次心平气和的说话。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
季全非看向帐外,“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去。情寄山水,放纵江湖也挺好。”
将虎符交予李暮寒,季全非头也不回向帐外走去。
帘外的雪更大了,李暮寒握着那沉甸甸的虎符,心中忽然五味杂陈。
林之沐死了,李暮炎死了,季全非走了,君天宸在突厥平定的第二日也不知去了何处,宸妃和王知白也离开了。
熟悉的,不熟悉的,讨厌的,喜欢的,全部离他而去。
孤家寡人,称孤道寡,原来这条充满荣誉的路伴随着的是凄风冷雨。
帐外,有号角声传来。
李暮寒忽然感到无边的寂寞。
手中虎符在烛火跳动之下,发散着微弱的光,李暮寒掀开帐帘望去。
季全非的身影在雪中越来越远,直到和整个雪地融为一色。
天大地大,谁又不是孤身一人呢?
大历元年十二月,李暮寒统一大元,大元之内再无一人叛乱。
大元统一中原达到二十七年之久,当然这是后话。
十二月十三号,这是特殊的一天。
释空连泡三十二天的普洱茶,今日终于重新换成了龙井茶。
这一天,当然特殊,因为躺在禅床上三十多天的林之沐醒了。
清香的味道淡淡地传入鼻尖。
释空盘膝坐着,“奇迹是由人来创造的,你能醒来真的是意料之外的事。”
林之沐只着白色布衫,一头黑发随性的披在肩上。
她也学着释空盘膝坐在垫上。
她右手提起一缕头发,“你这释空果然是活佛再世,救不了的人救了,解不了的毒解了,这白发也能恢复成黑发。”
释空看着林之沐,“渭州毒气氤氲,按理说没有生还的可能的,你是遇到了什么奇遇。”
林之沐想想。
那日,她坠入渭州湖底,眼看着血液一点一点流失,湖水慢慢地渗入口鼻,
眼看神识就要离自己而去。
就好像千万次的对敌,在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候,她下意识地使出君霄教她的两招:
沧笙踏歌
风云化龙。
第一招借力使力,第二招遇强则强。
在这两招使完之后,也就陷入了深深的沉睡。
释空点头,或许正因为这两招,才护住心脉不损。
君家在江湖朝堂屹立百年不倒,果然是有他的原因。
林之沐端起桌上茶盏,满口清香。
忽然,林之沐呆住了。
空气中淡淡的,那是季全非的气息。
看着释空,“季全非来过?”
释空神色带了些许的不自然,他宽袖一动,执起面前茶盏。
林之沐看向释空,“和尚,你告诉我体内的毒是如何解的。”
释空的声音跨过虚空传来,“以血换血。”
桄榔~
林之沐手中杯盏掉落,面上血色尽退。
“他人在哪里?”
林之沐知道季全非生命定然无虞,以血换血还不至于一命换命,那样的话,释空也不会同意。
但是,季全非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释空看向屋外,那里雪花厚厚铺了满地。
他眼中带了悲悯,“离开两个时辰了。”
他知道,你心中从来只有一个人,那个人,不是他。
他不欲让你为难,于是在你醒之前离开了。
释空看向屋外,那厚厚的雪花一如季全非变白的发。
谁对谁用情至深,谁又用错了满腔痴念。世事轮回,这世间的事,谁又能说谁是谁非呢。
林之沐在五台山待了三个月,次年三月,又一个草长莺飞的时候,林之沐背着包袱下山。
这一次下山,林之沐宛若重生。
这一世她为自己而活,她要去找季全非,江山如此多娇,她愿意和季全非从此情寄山水,再不管这世间事。
朱家庄是林之沐经过的第一个村镇。
林之沐经过时,正是一个早上,太阳刚刚升起来,霞光照在朱家庄的每一草每一木上。
当然,也照在了村口那七棵五角枫上
——村口的七棵五角枫上整整齐齐悬挂了七具尸体。
第一具尸体被人剥下了面上的皮,只留下血肉模糊的五官。
第二具尸体脚上头下倒挂着,肚子被人掏了一个窟窿。
第三具也是倒挂着,面上五官全被掏空,都成了黑漆漆的窟窿。
第四具第五具正面悬挂着,两个膝盖骨以下被人齐齐割断。
第六具第七具身上没有衣服,身上全是鞭痕,还有被烫伤的痕迹,那是显而易见的烙铁烧伤。
更为奇怪的是,这七个竟全穿着捕快衣服。
不,应该说第六七具尸体没有穿衣服,只有头上的官帽能辨别出身份。
风静静划过,扑面而来的血腥之气。
衙门一夜之间失去了七个捕快,此事震惊县衙,直将此事向刺史衙门报去。
看热闹的人中,有个穿棕色布衣的矮胖男人面色发白,他指着这七具尸体,口中喃喃,
“这就是黄媒婆说的,他们七个三日之内必有血光之灾啊。”
有人要将那尸体放下来。
那矮胖男人说,“别动别动,我们快去请黄媒婆。”
林之沐跟在人群中,也随着去见了那黄媒婆。
茅草屋中~
土地院里放了一张八仙桌,桌上放了一面大圆的镜子。
一个女人身穿深红色长袍,头上罩着一块艳红色长布,手里拿着一把白色扇子,坐在红木凳子上,就好像是专程在等村民的到来。
直到众人全部进了院落,那女人抬起头来,“来势慌张,灾祸灵验。”
那女人的脸很瘦,五官一副刻薄的模样,她眼白多于眼黑。
看着众人,她阴测测说了一句,“你们进来的人太多,于我风水不利。”
“尤其是,”那女人抬起扇子,手指向了站在人后的林之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