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孩似乎根本看不见她，陆洱想也没想，在小孩关门之前跟了进去。
十几年前的家也是她家，陆洱熟门熟路坐在了沙发上，盯着小孩那张花猫脸看了半天，好不容易才从她那阴阳难辨的五官里寻觅到了一点熟悉的影子。
这居然是她？
陆洱在大脑里寻思了半天，想起一张她小时候的照片来——小姑娘的脸光光润润的，黑头发扎成小辫子，眼睛是不大，但很有神。
两相一对比，实在是对不上啊。
但其实这才是古怪的地方——陆洱总算意识到了，她全家失踪时，她还那么小，失去了保护者，她就像是丛林里最好被捕猎，没有一点反抗能力的奶兽——脏兮兮泥滚滚才应该是她的常态，一个搞不好可能就在意外里半路夭折了。
是谁庇护着她度过了她最危险的童年？
是谁给她擦的脸，是谁给她扎的辫子，又是谁带她去照的这张相片？
当她站在未来以旁观者的角度审视过去，那些被她一直忽视的盲点终于一个接一个地浮出水面。真正存在于陆洱脑海里的记忆大约是从六七岁时才初现雏形，那个时候她的债主们已经出现，姚大壮“姚叔叔”也走进了她的生活。
好好长大才有资格还钱。“债主”们在她的童年隐晦而温柔地给她撑起了保护伞。
——但是在这把保护伞出现之前的那几年，温柔地保护着她的人是谁？
陆洱眼前出现了一双愤怒而委屈的蓝色眼睛，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仿佛在呼应着她的思绪一般，一声轻喝打断了她的走神：“你爬这么高干什么？快下来！”
陆洱回神，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地方。
少年不知何时用钥匙打开了门，他随手把手里的白色塑料袋扔在门口鞋柜上，连鞋子都来不及换，三步并作两步冲到厨房，然后小心翼翼地从腋下抄起小陆洱，把她拎起来放在地上。
然后他指着厨房里叠高的凳子和炉子上一锅即将烧开的水，很生气：“你是觉得你自己长得还不够难看，打算用开水洗个脸吗？”
陆洱：“……”
方才她还不敢认这个面容略显青涩的少年，但连小孩子都能冷嘲热讽的人，除了S，简直不做他想。
他倒是没长怎么变，只不过穿着打扮和气质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乍一看的确非常陌生。穿着打扮是十几年前的流行这不意外，陆洱惊讶的是他的气质，虽然那时候他看起来也没个好脸色，但整个人丝毫看不出戾气，而不像现在，浑身像是长满了刺，尖锐又古怪。
小陆洱大概是习惯了，她嫩生生道：“因为，哥哥你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呀……我肚子饿……”
“别乱喊，我不是你哥哥。” S皱着眉，一副嫌弃的样子，手上动作却和语气不符，堪称温柔地牵起小陆洱的小肉手，把她带到客厅坐下，然后把白色塑料袋拿过来放在茶几，蹲在她面前，一边解一边不高兴地说：“我又不像你，不用工作，我今天很忙，忙完了还要给你带饭——喏，还不快吃？”
饭盒打开，是热腾腾的番茄炒蛋盖饭。红红黄黄颜色鲜艳，显然是小孩子喜欢的。
看到小陆洱眼睛发亮的样子，就知道S照顾她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
陆洱心情复杂地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大一小和谐相处——她没有这样的印象，那时候的她，知道面前这个人和自己父母的死亡有莫大的关系吗？为什么S会出现在这里？
小陆洱一边吃一边问：“哥哥你在工作什么呀？”
“说了我不是你哥哥！” S习惯性地反驳一句，然后回答：“嗯……怎么跟你说呢？我的工作，和你妈妈有点像。”
“我妈妈是研究鱼鱼和虾虾的，你也是吗？”
“差不多吧。” S随口答：“我是管鱼鱼和虾虾的。”
“哇，管鱼鱼和虾虾的！”小陆洱沉思了一秒，眼睛一亮，“那你是大鱼鱼吗？”
……不得不说，小孩对于事情的真相真是有一种敏锐的嗅觉。S表情无语了一瞬。“你说是就是吧。”
“哥哥好厉害！”
“我不是你哥哥！”
被忽略三次之后，小陆洱终于直视了这个问题，她问：“那你是谁啊？”
“我是神。” S严肃地说，“你要叫我S。”
“S哥哥。”
“……”
小陆洱指了指厨房，说：“水开啦。”
S连忙跳起来去厨房关火，小陆洱很不见外地说：“方便面我已经打开了，哥哥你吃吧，别浪费了啊。”
“我不吃饭……”说着S顺手拿起方便面看了一眼——鲜虾鱼板面。
S手一抖，直接把整包方便面扔进垃圾桶：“你怎么吃这种东西！”
“啊？”
“以后不准吃这个味道了！”
……
陆洱旁观了一整场家庭喜剧，她完全没想到，自己小时候不但和S有交集，竟然还交集得这么深。
她发现小陆洱只有在和S说话的时候，眼睛是亮的，是完全没有阴霾的，是个全然信任而放松的姿态。小孩子最敏感，谁是真对她好，谁是假的，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S凭什么得到了小陆洱的信任？
转眼间，小陆洱吃完了饭，少年S将她抱在膝盖上坐好，翻出一本花花绿绿的书念给她听。
“如果你是燕子，我是什么呀？”
“我是燕子，你是燕子睡觉的屋檐。”
“如果你是苹果，我是什么呀？”
“我是苹果，你是给苹果浇水的园丁。”
“那如果你是蘑菇，我是什么呀？”
“我是蘑菇，你是保护蘑菇的树丛。”
“听见了吗？”
陆洱一个激灵，骤然回头。
如果用颜色区分，少年的S是明亮的橙色，成年的S则是看不透的紫。冷色调与暖色调的冲击在同一片空间内面对而立，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孔，陆洱竟然有一种错乱的感觉：“这是……你的杰作？”
“对。” S直接承认了，“我就是无法忍受被你忘记，所以只好想办法提醒你。”
他整个人极具压迫力，陆洱忍不住后退了一步。S步步紧逼，他抬手随意一攥，那小屋，那沙发，那坐在沙发上低声嬉笑的一幼一少，一瞬间全部碎裂成一片朦胧的水汽，然后瞬间融化进无边的海水里。
仍然是那个海水城堡，她步步后退，被床沿绊倒，跌坐在床上。
S单膝跪在她身侧，俯身扣住她的下巴，一字一句：“溯从这个名字，根本没有任何的诗意，他存在的原因，只是因为你说，你是蘑菇，而我是保护蘑菇的溯从。”
陆洱心神巨颤。
“飞机被劫持，你妈妈心怀死志，临死前将你托付给我。” S的陈述仿佛酝酿惊天风暴，“飞机坠海，我回归海洋，第一件事却是去陆地找你。我陪了你三年，等你有人看护后，我又在暗处默默守了你七年，整整十年光阴，我甚至有时候都觉得，不是你离不开我，而是我离不开你了。”
S冷笑一声，“你长大了，我不方便再见你。我回到海里，强迫自己远离你。可是没想到这十年陪伴没能影响到你，反成了我的心魔，溯从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这个人格，是因为你才生出的人格。”
“他记不得你的长相，记不得我和你相处的回忆，但他却拿走了温柔，成熟，稳重，妥帖……这些我当年面对你时所表现的一切。“
“溯从是从我身体里剥离出的，完全属于你的那一部分。是你的‘哥哥’。”
“你喜欢上他不奇怪。他理所应当地拥有一切你喜欢的特质。” S逼近她，陆洱第一次在这样近的距离，和他那双深邃而动荡的深蓝双瞳对视，可在这样的距离，她才发现，那里面的狂风和暴雨，竟然都是绝望的。
他的唇几乎贴上了她的。“陆洱，你爱上的是一个什么都不记得，却抢走了我的一切的人。”
他的气息冰凉，每一个字似乎都带着心里呕出的血气：“那我呢？”
“真正抱着回忆，却一无所有的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