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羽背着行囊气冲冲地出了都亭驿,不分东西南北一路闷头前行,直到天边的落日映入眼帘才令他从愤怒的情绪中清醒过来,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走了一整天,眼前便是五原的边界。望着如血的残阳一寸寸坠落在荒芜的平原之上,他平生第二次对未来感到迷茫。
第一次是他逃出龙盖寺时,小小年纪,独自一人面对眼前的红尘世界,心中充满惶恐与不安。所幸的是他一头扎进了赵苍的戏班,不仅收获了赵缨与李复这两个莫逆之交,更获得了一段踏实安稳的生活。可那时的他,并未意识到这份平凡的幸福有多么珍贵。
想起在戏班时一群人其乐融融、饮酒欢笑的场景,他忽然感到腹中一阵饥饿,双腿也酸痛得难以再挪动一步,索性席地而坐,掏出行囊中的一块干粮,对着最后一抹鲜红的夕阳余晖,咀嚼起来。
干涩、冷硬。他使劲将放久了的干粮往下咽,粗粝的粮食颗粒摩擦着干渴的喉咙,有种火辣辣的痛感。这样的食物,李适那日在破庙竟也吃下了。虽然那日的不像今日这般难以下咽,但对于一个生长在王府中的、锦衣玉食的郡王来说,已是极难想象的了,想必此次出来,也做好了经受磨难、遭遇坎坷的准备,甚至抱着一种常人无法探知的决心。这一点,他从未设身处地的为李适想过。不过现下也无所谓了,反正他今后的人生里不会再有李适这个人了。他的人生,又一次被一股无名的力量给斩断了。抬起头,夕阳已经完全落下,月亮升了上来。
回想短短十几年的人生,他已经历过太多分离。父母、师父、朋友、爱人,如今又轮到了兄弟。这些世人看来再寻常不过的尘世情缘,在他手中却如流沙般不断倾泻着,越漏越多,带给他深深的挫败与无力。是他卑微的出身、浅薄的德行容不得他拥有这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还是他从头至尾都不该贪恋红尘,只能留在青灯古佛旁了此残生?
佛说,世事无常。这么多年他一点一滴地品味着“无常”之苦,却仍旧没有学会如何“放下”。
佛说,无挂碍故,无有恐怖。可他越往前走,遇见越多人,越想去爱这尘世,他的挂碍就越加深重,又如何能做到“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他一面痴想着,一面去咬干粮,却不知干粮已吃完,不慎咬在手指上。“嘶”得抽了口冷气,真实的痛感让他有了一分清醒。罢了,既然此时此刻还无法了悟,便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去完成自己的心愿,在沿途中追寻答案。然而,他的心愿究竟又是什么?
曾经他为了坚持学儒执意不入佛门,可到了红尘之后才发现“学儒”并非读几本诗书、做几篇文章便可以学成的。儒家教人“入世”之道,可每个人凭借什么作为安身立命之本,书里却不可能给出答案。一直以来,他是以何立身于世的?在龙盖寺时,他是智积法师的俗家弟子;在戏班时,他是伶正;在书院里,他是邹夫子的门生。如今,他是谁?
陆鸿渐是谁?是个一无所有、孤苦伶仃、无家可归的飘零之人?
不,他使劲摇了摇头。一个人究竟是谁,不应仅仅取决于他拥有什么,他的身份、地位、金钱、权势,更重要的是他抛开这些外物的最本真的样子,他怀有什么样的理想,给尘世带来过什么,他的灵魂是什么样子。
他曾以为自己可以做一个儒士,然而他忘记了要做一个儒士最通达的道路便是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虽出身寒微,但大唐允许平民百姓“投牒自进”参加科考,他也有入仕的机会。
做官……他仰慕李济善、李齐物、颜真卿那样的好官,可却无法想象自己有朝一日身披官服、正襟危坐的样子,那样的生活离他终究太遥远了。今日李适说,曾以为他来日定能成为王佐之才,振兴大唐的江山,可却看错了他。是啊,无心做官又如何建功立业,为民请命?这么看来,李适的话也不无道理。可天下之大,他陆鸿渐究竟可以做些什么?
夜风拂过,带着些干燥的泥土之味。这味道才是他所熟悉的。他是扎根在土壤中的一株小草,只有与大地紧紧相连才能获得源源不断的力量与勇气,一旦妄想飞上天空,便会干枯凋零。他将疲惫的身躯仰倒在大地上,脑海中便浮现出蒙顶山上一片片碧绿的茶田,鲜嫩的茶汤,还有吴家老人与吴振淳朴的笑脸。
“茶……”他吐出这个字。
茶,是人在草木间。不仅仅是一个名字,更是一份情缘、一个约定,是人与大自然的联结,是天人合一的境界。
他与茶的缘分,可谓与生俱来,从未断绝。只有在做茶事之时,他的内心是圆满丰足的,没有丝毫烦恼与杂念,透明如清泉,宁静如深潭,仿佛融化在柔暖的时光里。或许,这便是他的天命所在吧。那日拜别邹夫子时,夫子命他出来“访茶”。这只是个掩人耳目的借口,为的是到蒙顶山天盖寺去接杜良娣。如今此事已了,李适也不再需要自己,但“访茶”之事却还未完,哪怕只是他与自己的一份约定,也要接着走下去。
“对,访茶……我要继续去访茶……”
想到这,他“腾”得坐起身子,默默地将这句话又念了一遍,顿如一盏明灯在心中豁然亮起,就像此刻被吹散了云雾的皎洁明月。心念一起,他浑身的疲惫一扫而空,起身重新背好行囊,就着月光继续往前赶路。行了不多时,五原的界碑出现在道旁,面前是个分岔路口。下一站,他该去何处访茶好呢?
他正望着界碑思考,突然嘴被一物堵上,之后眼前一黑,头上不知被何物给罩住,身后一个声音道:“小子,落单了吧?跟我们走吧,郑大人有好东西要招待你!”听声音像是昨日在府衙门外交过手的那个衙役首领。
郑楠找他定无好事,陆羽心中一凉,心道此次恐怕凶多吉少了。无论如何,也绝不能将李适他们的身份透露出来。他暗自想着,被一左一右两个人捆住双手押上一辆车,行了一阵便被推搡下来,不知进了什么地方。待头罩被摘下时,他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牢狱之中,面前的高椅上歪坐着一个人,正腆着一张油腻的圆脸笑眯眯地看着他。
“大人,这小子带来了!”那衙役边说边取下陆羽的堵嘴,将他踢倒在地,随后又捆住了他的双脚。
“做得好,你留下,”郑楠道,“其他人都下去吧,在门外守好了!”其余几个衙役退了出去。
陆羽吐净口中的浊物,道:“郑大人,你将我绑到此处,是何道理?”
“不敢,不敢,”郑楠笑道,“您是颜大人的亲戚,下官怎敢怠慢,只是昨日喝了你煮的好茶,今日想拿些更好的来款待款待你。”说着冲那衙役一使眼色,衙役从旁边端起一碗不知是何物的汤汁,上前掐着陆羽的下巴便要强灌下去。一股骚臭味扑鼻而来,陆羽手脚被缚无法反抗,只得怒道:“郑大人,这便是你的待客之道么!”
“哈哈哈,若想做我的坐上之客也可以,”郑楠示意衙役暂时松开手,“只要你告诉我,你们,尤其是昨日我没见着的那三个人究竟是何人,我便摆一桌好酒好菜招待你……我看你这样子,恐怕是饿了一天了吧?怎么,颜大人不给你饭吃,还是你跟他们闹翻了,就此分道扬镳?”
陆羽侧过脸避开那碗秽物,道:“我们是颜大人的远亲,你不必再问了。”
“远亲……那你告诉我,三更半夜的颜大人带着从家乡来的远亲,去那荒郊野外的破庙里做什么?难不成是去那里给你们接风洗尘?”
“这是我们自家人之事,用不着向你解释!”
“哦?不想解释……”郑楠眼角的肉一跳,“那便先喝口茶润润嗓子,或许之后便愿意说了……”
那衙役见势又要去灌陆羽,却听见外面几声惊叫,还未来得及反应,一枚流星镖正扎在手腕上,惨叫一声,手一歪碗中的秽物泼洒出来,溅了自己一身。“谁!”他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俏丽的女子,着一身白衣,正提剑指着郑楠的咽喉,朱唇一笑道:“若想叫这狗官活命,便乖乖给我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