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武则天统治时期盛极一时的东都,陆羽望着富丽繁华的街市,却无丝毫心情欣赏风景。他从五原苦苦跋涉至此,一心只想尽快找到李冶,故而一入城便四处打听阎府所在,可问了几个人都说不知。洛阳城多的是达官显贵之家,阎府还算不得什么高门大户,恐怕一时难以寻到。他叹了口气,想找个客栈先行住下,再细细打听。
在街上行了一会儿,他找了家干净整洁的小客栈,正打算进去投宿,却见一个和尚从里面醉醺醺地出来,一下子撞在他的身上,险些将他撞倒。
“诶,你……”陆羽站直身子正要说他,那和尚却浑然不觉一般,解下腰上挂的酒葫芦喝了一大口,边走边吟道:“正论禅寂忽狂歌,莫是尘心颠倒多。白足行花曾不染,黄囊贮酒欲如何?”
陆羽听他诗作的不错,但却与和尚的身份极不相称,便停住脚步好奇地打量着他。这和尚看上去三旬出头,身材高挑、形容飘逸,本是个极出众的人物,却行为狷狂,邋遢不堪,形象大打折扣。那和尚往前晃悠了没几步,从陆羽身后的客栈里追出一个店小二,一把揪住和尚道:“喂,你给我站住!”
和尚打了个嗝:“……何事?”
“何事?你这和尚,在我们店里住了几日都不曾收你的钱,只当是布施僧人、行善积德。你可倒好,竟然三番四次地偷店里的酒喝,整日里醉得七荤八素的!你们大伙儿来评评理,哪儿有和尚饮酒的道理?”
“是呀,这怎么能行!”
“和尚喝酒可是犯戒的……”
“就是,而且还是偷人家店里的酒,必须送交官府,不能轻饶!”
围观的看客们七嘴八舌地指责着,那和尚听了不急也不恼,举起酒葫芦晃了晃道:“偷?明明是店家的布施,怎么能说是偷呢?再说,贫僧根本从未饮酒。”
“你没喝酒,那腰上为何挂着酒葫芦?我们布施你的是斋饭住宿,这酒可不算在内!”
“贫僧说了没喝便是没喝,你强要酒钱,岂非不讲道理么?”
“嘿,你这和尚倒还有理了!”店小二被他一番话说的又好气又好笑,“好,我也不管你该不该饮酒,你把酒钱给我结了,我便放你走。”
“钱……”和尚上下看看自己,道:“贫僧一个出家人,哪里有钱与你,”说着在人群中扫视一圈,最后一指陆羽道:“他,你找他要!”
陆羽瞪大双眼:“我?”
“对,就是你!”和尚说着又饮了一口葫芦里之物。
“你、你方才撞了我不说,凭什么又让我替你出酒钱?”
“我说是你便是你。”和尚说罢,也不待众人反应,转身便走。
店小二见与和尚说不清,只得扯住陆羽道:“既然他说是你,就快拿酒钱来!”
“你、这……”陆羽有口难辩,只好自认倒霉,掏出钱来交给店小二道:“你先拿着,今日我在你家住宿,剩下的银子回来再说!”说罢便去追那和尚,谁知和尚脚力飞快,追了好一阵儿才被他远远赶上。陆羽正要喊住他,和尚头也不回地扬声道:“你来了?”
陆羽又是一惊,跟上前道:“你怎么知道我在你身后?”
“知道便是知道。”和尚顿住脚,转身看着他道:“为何追来?”
“找你要酒钱啊!”陆羽也快被他气笑了。
“出家人不打诳语。方才已经说了,贫僧并未饮酒,也没有钱。”
“没钱也不能让我替你出啊!”
“一点儿小钱而已,何必挂在心上。”
“我、不是我挂在心上,而是你为何偏偏让我替你出钱?”
“钱已然出了,施主又何必纠结于此。”
“诶,我说你这和尚……”
“贫僧法号皎然,你唤我皎然便是。”
“我没问你叫什么,我是说……”陆羽见他一直答非所问,也不想再与他纠缠下去,便道,“罢了,算我晦气!”说罢便要往回走。
“等等,贫僧虽身无分文,但你我的因缘已然种下,贫僧还是要还的。”
陆羽觉得这和尚简直是胡搅蛮缠,没好气道:“不必还了,咱俩没缘分!”
“茫茫人海,你我今日两次交锋,岂能无缘?”
“照你这样说,满街之人都是有缘了!”
“正是。”
“好,好,”陆羽揉着快被搞炸的脑门儿,“咱们就此分开,若是让我再遇见你,我便承认与你有缘,行么?告辞了!”
“阿弥陀佛……”
陆羽恐他再说出些什么来,逃也似地离了此处。回到客栈,向店里的人问了个遍,仍是无人知晓阎府在何处。偌大一个洛阳城,这叫他如何去找呢?心中虽然时刻挂念着李冶,但疲惫的身体却支撑不住,只得叫店小二先拿些饭菜来,待吃饱喝足了之后再出门去寻。
来到外面,才发现已是傍晚时分,洛阳城的街市上车水马龙、热闹非凡。陆羽漫无目的地走着,查看着两旁的宅邸,却听不远处有人叫卖道:“毕罗,香喷喷的毕罗,蟹黄的、鲜花的、樱桃的,外酥里嫩,客官来尝尝吧!”
樱桃毕罗……季兰姐姐最喜欢的小吃便是这个。陆羽循声望去,只见街角处一家小吃摊正在卖着热气腾腾的毕罗,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站在摊前。
“姐姐、季兰姐姐!”他眼一花,狂追上去,就要抓住女子的手,却发现认错了人。这女子见一陌生男子贴近身边,转脸瞪着他道:“喂,你要做什么!”
“我、我……”陆羽被女子死死盯着,结巴得说不出话来。
“他要买毕罗。”一个声音道,“来两个樱桃毕罗,要热的。”
陆羽暗自庆幸有人替他解围,正要言谢,却发现又是白天那个和尚——皎然。皎然接过小贩包好的毕罗,拿起一个边吃边对陆羽努努嘴。陆羽不解:“怎么?”
“给钱。”
“怎么又是我?”
皎然耸耸肩,陆羽咬了咬牙,丢下钱拔腿便要走人。
“等等!”
陆羽只作不闻,头也不回地拼命往前跑,却被皎然轻松追上来,一拍他肩头道:“施主留步。”
“何事!”任陆羽再是好脾气,此时也忍不住发火了。
皎然一笑,将另一个樱桃毕罗递给他道:“这个是你的。”
陆羽一把接过,狠狠咬了两口,闷不做声地吃了起来,心道这和尚恐怕是甩不掉了。他在前面吃着樱桃毕罗,皎然优哉游哉地跟在其后。走到一个拐角处,陆羽一闪身又要跑,皎然道:“施主,你是否在找一个人?”
陆羽一愣:“你如何知道的?”
皎然一摊手:“世人好生奇怪,如此显而易见之事,为何看不穿呢?”
“怎么讲?”
“你我二人在客栈相遇时,你正打算去住店,说明是从外乡而来;满脸的疲惫却仍在傍晚时出来走动,定然是有事;方才又差点认错那个买樱桃毕罗的姑娘,且情绪异常激动,显然是在找人……所以贫僧以为,你是从远道而来,到此处寻一位姑娘的,对否?”
“对,你说的全都对……”陆羽感叹道,“除了颜大人,你是第二个如此料事如神之人了!”
“只有心境澄明,才能洞察世事。这算不上什么料事如神,只不过世人执着于看得见摸得着的‘色相’,而佛门却讲究领会万物的‘空性’,故而同样的事情摆在面前,所看到的却大不相同了。”皎然道。
陆羽与佛门渊源颇深,自以为懂得些许佛法,但今日听了皎然之言,却有一种通透明澈之感,再回想此前与他的数次交谈,他的话看似答非所问但品起来却又暗藏机锋,顿令他对眼前这位与众不同的僧人油然生出一份敬意,慌忙收敛神色,双手合十拜道:“法师之言精妙,在下受教了。”
皎然道:“好说、好说。贫僧方才听你提起颜大人,是那位师从草圣张旭的楷书妙手颜真卿么?”
“正是。法师认识颜大人?”
“何止认识,我们两家乃世交。所以我说得对否,你我真是有缘。”
陆羽也笑道:“因为遇见了三次么?”
“不只如此,”皎然长眉一挑道,“你是第一个被我一说就乖乖掏钱的人,哈哈哈哈!”
陆羽也禁不住大笑起来。笑罢以后,两人深感投契,互报了身份姓名,一路同行起来。原来这皎然和尚身份不凡,乃是湖州杼山妙喜寺的住持法师,俗名谢清昼,乃大诗人谢灵运的十世孙,近日他云游至洛阳,要来见一位故人。
陆羽道:“不知法师的故人是何人?”
“贫僧与洛阳阎府的公子阎伯均有些旧交,此来便是要找他。”
“阎伯均……”陆羽惊道:“他的大名是不是叫阎士和?”
“正是此人,你认识他?”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快带我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