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缨怕他冷场,抽出腰间的佩剑,先绕着场子舞了一圈赵家剑法,博得了众人一番叫好,才拍拍陆羽肩膀,退下台去。
她这一下场,台上顷刻安静下来,众人都止住了鼓掌喧闹,紧盯着台上,等着看陆羽下面要演什么戏码。
陆羽觉得手心里冷汗出来了,但仍然大着胆子,撩起有些拖地的宽大布袍,往前迈了几个方步,轻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众位乡亲有礼了,别看在下年纪小,在下的学问那可说是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博通三教!”说罢,傲慢地扬起头,半天不说话。
“嗤!”台下有个大老粗先忍不住了,嚷道:“黄口小儿,有什么能耐,还是赶紧下场吧!”
“是啊,我们要看热闹的戏,你这个有啥意思?”
“就是呀,不好不好,赶紧下去!”
陆羽见台下乱哄哄嚷成一片,又大声咳嗽了两声,摇着脑袋道:“莫急莫急,你们说在下是黄口小儿,但我却精通儒、释、道三教,不信,你们尽可以问我!”
方才发话的大老粗道:“好,既然你说自己博通三教,俺就来问问你,如来佛祖是什么人?”
“他乃是个妇人!”陆羽朗声答道。
台下看客们都吃了一惊,更有些笃信佛教的在家居士恼怒起来,指着陆羽道:“你这小孩儿,怎么敢毁谤我佛!简直岂有此理!”
陆羽道:“《金刚经》里有句话叫‘敷(fū)坐而坐’,如果如来佛祖不是妇人,为什么要说‘夫坐儿坐’,叫自己的丈夫先坐,儿子后坐呢?”
众人听了此话,才突然发现他其实已经在讲笑话了,不由得转怒为笑。
那位在家居士又问道:“既然如此,那么道家的太上老君是什么人?”
“也是个妇人!”陆羽道。
“这又是怎么说?”那人追问。
“你没听过《道德经》里有句话说:“‘吾有大患,是吾有身。’太上老君若不是个妇人,为什么会因为有了身孕而烦恼呢?”
众人听了哈哈大笑起来。
又有个青年插嘴问道:“那儒家的孔圣人又是什么人?”
“当然也是个妇人!”陆羽不等他继续发问,手一摊,不耐烦道:“我知道你又要问我为什么,这还用说么,《论语》里有句话叫‘待价而沽’。孔子若不是个妇人,为何要在闺中待嫁呀!”
话音刚落,众人皆被他的表情、答话逗得抚掌大笑,谁也没想到一个小孩子,竟三言两语,将妇孺皆知的三位大圣人给调侃成了女子,不由对他刮目相看。陆羽见台下笑成一片,暗暗舒了口气,向站在台边的赵缨望去。赵缨知他何意,赶忙招呼下面的歌舞戏趁热上场。陆羽对台下抱拳作揖一番,退了下来。
赵缨笑逐颜开道:“真有你的,我一开始还真为你捏了把汗!”
陆羽擦擦头上的汗,道:“我、我只记住了这么多,要是再讲下去,可就要露馅儿了!”
“你第一次登台,已经很好了,这下爹爹肯定能同意你留下!”
“那、那就好……”
果不其然,当晚赵苍便同意将陆羽留下来,前半年先作为学徒,若演得好了,半年后便有工钱可以拿。陆羽与赵缨都欢欣无比。也是有赖于天赋,陆羽聪明机灵,表演诙谐逗趣,又是个少年,显得更加机灵讨喜,为戏班吸引了不少看客。赵苍甚为满意,见他孤儿可怜,平日里对他也十分照顾。就这样又过了一个多月,陆羽在戏班里扎下根来,赵苍让他专演些滑稽丑角,颇受好评。
这一日,陆羽随赵缨一起出去为戏班买货。一个月来他二人已成了好友,互相之间也会说些知心话,陆羽便将李冶之事告诉了赵缨。赵缨让他趁此次出来的机会,去见一见李冶,自己买完货会在裁缝铺门口等他。
陆羽感激不尽,拔腿便向李济善府上跑去,心中想着一会儿如何偷偷将李冶唤出来,又如何向她倾诉憋了这么久的苦水。
来到府门外,大门焕然一新。
看来这回府上有人,陆羽心头一喜,刚要上前,却蓦地发现大门两侧悬挂的灯笼上,“李府”竟变作了“周府”。再看院子四周,连花草也变换了新的样式,只有那株大槐树依然伫立在原地。
陆羽挪动步子上前,向门口的小厮打听道:“小哥好,这、这里原来住着的李大人一家去哪了?”
“搬走了,现在此处是周大人的府邸。”
“那、那他们有没有说去哪了?还会不会回来?”
“回来是肯定不会了,至于去哪了,我可不知。”小厮见他穿着戏班的衣裳,随意答了两句,便转身跨进府门,不再理会他。
“搬走了……不会回来了……”陆羽兀自念叨着,觉得脑袋一阵眩晕,不小心撞在那株大槐树上,不由双眼一亮。对了,还有它!李冶一定会像上次那般,在树洞里给他留下书信的!他激动地伸手往树洞里掏,摸了半天,空无一物。
“不会的……季兰姐姐不会不告而别的……”一定是出了什么变故。或许李济善又到别处任职了,或是搬回湖州老宅了,慧一取走了书信,好让我找不到他们,自己乖乖回龙盖寺去……或许……陆羽脑中窜出无数个念头,但都觉得事情不会那么简单。
他浑身虚脱了一般,滑坐在大槐树下。不知呆坐了多久,直到周府的灯笼点亮起来,小厮发现他竟还在外面,便上前推他道:“这不是你呆的地方,赶紧走!” 陆羽这才回过神来,扶着树干站起身,忽又记起与赵缨的约定,便强撑精神,往裁缝铺跑去。
“你怎么才回来!我足足等了你两个时辰,再不回去爹爹要发火了!你……”赵缨生气地大声道,待看清他的脸,却停住了责备。
陆羽已满脸是泪:“我、我……呜呜呜……季兰姐姐她、她……”
“她怎么了?快别哭了!”赵缨急道。
“她、她走了,不会回来了……”陆羽连哭带跑,已哽咽的上气不接下气。
“别着急,咱们慢慢说。”赵缨揽住他的肩头,两人一边往回走,陆羽一边将事情说了。
“你先别急,咱们回去问问师兄弟们,如果有湖州人士,让帮着打听打听。”
“这样行么……”陆羽无助地看向她。自从被师父罚做杂役开始,他便一直撑着一口气,最大的动力便是李冶,如今她不见了,陆羽觉得心里的那根支柱倒塌了一般,难以承受。
“嗯,总有办法的!”赵缨肯定道。
“好,我听你的。”
两人回到戏班,问了一番,果有湖州人士,答应帮陆羽打听李济善与李冶是否已回到湖州。陆羽重又燃起希望,每日在戏班更加苦练技艺,以此消磨时光,苦苦等候着消息。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赵缨一边吟诵着风靡天下的诗句,一边在院中练剑,“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她姿态如腾龙翻舞,鸿雁翩飞,俊美无比。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陆羽一边拍手,一边吟着诗句走出,来到赵缨身前,“缨儿的剑法越来越精进了,简直堪比我大唐开元第一舞人公孙大娘啊!”
“我才不要当什么‘大娘’,”赵缨收住剑,撇嘴道,“我还是喜欢李太白的《侠客行》,我爹爹也喜欢,所以才会给我取名为‘赵缨’。”
“知道、知道,我们缨儿将来是要做侠女的,不如以后我为你写一出戏,就叫《侠女行》,可好?”陆羽笑道。
“你呀,嘴巴是越来越溜了!早知你会变得如此油嘴滑舌,当初我就不该求爹爹收留你!”赵缨一挥剑,剑锋架在陆羽的脖子上。
“缨儿大侠,小人错了,饶命啊!”陆羽作揖道。
“哼,念你初犯,饶你不死!”
“多谢大侠!”
赵缨收起剑,两人相视大笑。
时光飞逝,陆羽在戏班已经度过了将近一载。他一心扑在演戏上,每日天还未亮便起床到院中练习演戏,对着墙念上一个时辰的戏词才肯停下来歇息。这样坚持下来,素年来的口吃竟慢慢痊愈了。戏班中有不少戏本子,他闲暇时间便与赵缨一起翻看,从里面找些还未表演的段子来,重新编排。他也攒了些银子,有时会去买些时兴的诗文册子来背诵,怕时间久了忘记曾学过的字词。
只是李冶仍旧毫无消息,像一朵浪花淹没在汪洋大海里。
“阿羽,你怎么了?”赵缨见他收住笑,看着自己微微出神,问道。
“你笑起来的样子,也很好看……”
“又想你的季兰姐姐了吧!”赵缨一笑,“我真想见见她,一定是个大美人儿!”
陆羽神色一黯,正要开口,却见两个师兄急惶惶跑进来,道:“不好了,班主他们在兰溪县出事了!”
“爹爹出什么事了?”赵缨慌道。
“班主他们在回来的路上,遇见一伙强人,将他们堵在了兰溪县,王师兄因为去买吃食,侥幸逃过一劫,快马加鞭赶回来报的信!”
“走,我们去看看!”陆羽道。几人一起来在厅中,见王师兄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一见他们进来便道:“快,快去救班主!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到底怎么一回事?”赵缨急道。
王师兄喘了几口气,将遭遇一一道来。
原来,半个月前兰溪县王县令的小妾生辰,下了帖子请赵苍的戏班前去表演助兴。兰溪县离竟陵不远,快马加鞭一日便可到达。赵苍便带了五、六个台柱子,策马赴约而去。一路颇为顺利,没想到却在回返的途中,遇见了一伙强人。赵苍练家子出身,带着戏班众人与那伙强人缠斗,怎奈寡不敌众,落了下风,被擒住捆绑在兰溪河边的峭壁上。王师兄因去给众人买吃食,侥幸未被抓住,偷偷跟在后面,看清了赵苍等人被困之处,便一路快马加鞭回来送信。
“爹爹他们有没有受伤?”赵缨心焦道。
“我远远瞅着,应该未受什么重伤。”
“那伙人将班主他们捆绑在峭壁上,究竟想做什么?”陆羽疑惑道。
“是啊,我也觉得此事蹊跷,若只是打劫金银财物,抢了去便是,为何要将人抓起来,这不合情理啊!”
“缨儿,班主是否有什么仇家?”陆羽问道。
赵缨摇头道:“爹爹行事光明磊落,我从小跟着他走南闯北,从未听过他有什么仇家。”
“这就奇了,不是仇家,也不劫财,那又是为何?”
“对了,”王师兄突然想起什么,道,“我记得河边的峭壁上立着一块石碑,上写着‘神泉’二字,那伙强人曾对着那个石碑跪拜,像在做什么祭拜仪式。”
听到此处,陆羽脑中闪过《荼方》中记载的一件事,不由惊叫道:“不好!”
“你知道什么了?”赵缨急道。
“来不及细说,救人要紧!”陆羽说罢,与赵缨一起召来余下众人,快马加鞭向兰溪县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