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陆羽落入兰溪河后,便使出李济善曾教他的划水之法,拼命不使自己沉下去。幸而此河并不长,没多久便被冲到了下游岸边,一爬上岸,便昏了过去。
待醒转之时,他已置身于一间茅草屋之中,一对农家老夫妇在一旁守着他。这对老夫妇是在河边打水时发现了他,将他救起。他对二老千恩万谢,但却发现二老都患有眼疾,已处于半盲状态。
陆羽身子虚弱,只能卧床休养,可身子不能下地,心中却十分担心赵苍他们。老夫妇见他整日忧心不止,便在去兰溪河上游打水时,帮他打听消息。一问之下,便听百姓们说兰溪县令王达理抓了几个戏班的人,在神泉边行巫蛊之术,已被新上任的刺史大人下了大狱,所幸无人因此丧命。老夫妇将此消息说给陆羽,他这才稍稍放心。
过了两日,陆羽身体恢复了一些,便下床帮着二老做些力所能及之事。他见二老打来的泉水清澈无杂,喝起来甘香清冽,又发现屋外竟野长着几株荼茗,只是二老不认得此物,从未食用过。联想起《荼方》中的记载,他脑中忽然迸发出一个绝妙之法。
他摘了些鲜嫩的荼茗叶来细细磨碎,倒入泉水中煎煮。二老清贫,家中缺米少粮,他便一改往日之法,除了在汤中加上少许盐之外,不放任何胡麻、葱蒜之类的配料,仅仅清煮荼茗的碎末。然而令他万分惊喜的是,这样煎煮出的汤汁,更为清澈素淡,回味悠长。
饮了几次,陆羽感到身体轻盈起来,疲病一扫而空。更神奇的是,他脸上那块从小到大、根深蒂固的疤痕竟然消失不见了,可见此水确有神效。他记挂着老夫妇的眼疾,便决定将这荼茗汤汁拿给二老试一试,看看能否对眼疾也有所疗效。
二老在陆羽的指导下一边饮用,一边用汤汁揉搓眼睛。如此这般,反复治疗了三次,二老的眼疾竟奇迹般的痊愈了。此事传扬出去,便又有几个人前来求医,皆被治愈。二老治好了眼疾,能够出远门活动,前一日到邻村去走亲戚,陆羽留在家中照看,便被赵缨、李复寻了过来。
“原来这泉水真是灵水啊,怪不得那王县令如此鬼迷心窍!”李复叹道。
“《荼方》中曾记载,用泉水和荼茗碎末一起煎煮,可以治疗眼疾。但对泉水要求极高,需得水质十分纯净才可。我也是看到那泉水自成一脉,清澈无杂,才想到了此法,”陆羽看向赵缨,道,“书中也提到曾有人拿活人生祭神泉的荒唐事,劝世人莫要效仿,所以那日我才会有不祥的预感。”
“原来如此!阿羽,你打算什么时候随我们回去?”赵缨问。
“我要等到两位老人回来,将治疗眼疾之法传授给他们再回去。”
“也好。”
三日后,老夫妇回到家中。陆羽教给二老用泉水煎煮荼茗之法,李复给二老留了一些银两致谢,三人将事情安顿妥当,便一起回返兰溪县,与赵苍等人会合。
一年后的江陵城,开元观中香火大盛。
因唐朝的帝王尊老子李耳为祖先,故而将道教奉为国教。开元年间,唐玄宗李隆基下旨,在各州兴建道观,皆命名为“开元观”。这座江陵城中的开元观,坐落在城西,殿阁恢宏。本就香火旺盛,近一年来,更因一位女冠在此带发修行而盛名远播。
大唐有多位公主、贵女皆在道观出过家,民间女子也多有效仿。做了女冠的女子,仍然可以还俗婚嫁。她们在道观中行事较为自由,可以吟诗作画、以文会友,也可以外出游历,并不拘束。
传闻江陵城中的这位女冠,年方二八,才貌双绝,气质如兰,被人们美称为“兰羽士”。四方才子名士听闻其芳名才华的,无不倾慕向往,欲求一见。而她不是别人,正是与陆羽失散已久的姐姐李冶。
南国佳人去不回,洛阳才子更须媒。
绮琴白雪无心弄,罗幌清风到晓开。
“小姐,这诗是阎公子留下的。你外出游历那几日,他曾来过一次,让我将它交给你。”小怜道。她是李冶从家中带来的贴身侍女。
“……纵令奔月成仙去,且作行云入梦来。好一个‘行云入梦来’,阎郎的诗越来越好了,” 李冶低眉念信,朱唇微笑,“他有没有说过,何时再来?”
“没有,”小怜道,“不过,依往日旧例,撑不过两、三日,他总会来的。”
李冶浅浅一笑,将信笺折好,收入妆匣之中。
抬起眼,铜镜中映出她绝丽的容颜。头戴莲花冠,身披素道袍,这身打扮消减了她的艳丽,却增添了几分超然脱俗之气。镜中之人向她回望过来,目光悠远,使她有一瞬间竟恍惚起来,忘记了自己是何人。
“兰羽士”是谁?她从何而来,又会到哪里去?
这一身道袍,究竟还要披多久?
而那个人,他当真断了尘缘,忘了她么?
李冶盯着铜镜出神,回想起最后一次与疾儿在龙盖寺中的相见。那日她与疾儿在湖边读着张衡的文章,却被寻过来的慧一打断,随后智积法师便命僧徒将她送回家中。她还记得那晚,爹爹看着她的眼神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担忧。
没过几日,爹爹便说湖州老家有事,要带她回去看看。她刚准备好了《二京赋》要给疾儿送去,爹爹却说来不及了,即刻便要启程。她无法,只好将《二京赋》与一条写了字的罗帕放入木匣子,偷偷藏在门外大槐树的树洞里,告诉疾儿自己去了湖州,并提醒他好好去读文中的注解。那些注解里的每一字每一句,都在对疾儿说,她希望他去做张衡那样的儒者,不要断绝尘缘,不要遁入空门,因为如果那样,他们之间的姐弟缘分便走到尽头了。可惜她不知道,那篇《二京赋》被撕得粉碎,他根本没机会读完……
在湖州住了一段时日后,爹爹便带她回竟陵收拾家当,决定从此搬回湖州老家居住,好安度晚年。为了与疾儿再见一面,她偷偷从家中溜出来,在智积法师的禅房外苦求了一日,却始终未得到法师的允许,直到被寻过来的爹爹狠狠斥责一番,带回了家。此后,爹爹便硬下心肠,说疾儿生来便与佛门有缘,出家为僧乃是上天注定之事,不许她再去打扰,以免阻碍他的修行之路。无论她如何苦求,爹爹都坚决不许,命丫环、乳母日日看着她,不许她离开闺房半步……直到离开竟陵那一日。
那日阴雨绵绵,她本想趁众人不备,在树洞里给疾儿留一封信,告诉他湖州的住址,最终还是被爹爹发现了,硬逼着她将书信撕了个粉碎……想到这儿,李冶痛苦地闭上双眼,仿佛还能听到信纸破碎时的声音,如一把尖刀划在心口上,将他们这么多年的姐弟深情一朝剪断。
李冶取下头上的莲花冠,梳理起满头青丝。
一年多以前,她就要行及笄礼的前几日,爹爹对她说她命中有坎,必须在及笄当日入道观带发修行,修满两年后方可还俗归家。她知道爹爹之心向来难以违拗,便说若叫她修行也可,但必须在离竟陵最近的道观才行。爹爹最终应允了,将她带到这座江陵城中的开元观。
进入开元观,远离了家乡,摆脱了爹爹的管束,她第一次能够畅快的呼吸,第一次发现人生可以过得如此轻松自在。道观中虽要日日打坐修行,但除此之外却甚为自由。她可以在观中与前来参拜游玩的文人墨客切磋道法、吟诗作画、谈古论今。慢慢的,在与这些有识之士的交谈中,她开始认识到大唐是怎样一个气度恢弘、自由奔放的国度。她的灵魂一步步走出狭小封闭的闺房,遨游于诗酒纵横、才情激荡的世界,对万事万物有了崭新的认识。她终于明白,自己虽为女儿身,但也一样可以追求绚丽的人生、美好的爱情。不仅仅是她,这世上每个人都应去追求属于自己的绚烂与幸福。
悟到这一层后,她很想到龙盖寺去看看疾儿,即使他已身披袈裟,从此不再唤她“姐姐”,她依然可以真心祝福他,只要那是他真正想要的人生。然而事与愿违,她出外游历时多次到龙盖寺求见,都被拒之门外……
李冶理好了乌发,重新戴上莲花冠。
小怜端了斋饭进来,问道:“小姐,你此次去龙盖寺,见到他了么?”
“没有,”她摇摇头,苦笑一声,“一个女冠,去见一个僧人,世上还有比这更可笑之事么?”
“我觉得他太不应该,这么多年的姐弟情份怎能说断就断,无论如何也该见上一面的!”
“情……份,他已四大皆空,哪里还有情份。”她不愿再想,扫去脸上愁容道,“日后我们不要再提他。你去把我绣的荷包拿来,阎郎再来时,定要绣好了。”
“嗯!”小怜点点头,“还是阎公子好,从不令小姐失望。”
“休要胡言。”她嘴上嗔道,脸颊却泛起红晕。
小怜口中的阎公子,名为阎士和,字伯均,出身官宦之家,是洛阳有名的少年才子。半年前,他游历到江陵城,居住在姑母家中。因听说了开元观“兰羽士”的盛名,便亲自前来造访。
两人以礼相见,一番弹琴论诗,便觉意趣相投。李冶自然芳华无限,而这阎士和亦是容姿风流,二人可谓才子佳人,一见如故。阎士和青春潇洒,比李冶年长四、五岁,与她所见过的所有男子皆不同,不但儒雅风流,而且才华横溢,与李冶切磋诗文常常难分伯仲,实为世上难寻之人。
阎士和年近弱冠,尚未婚配,本打算此次游历后便由父母做主,定一桩婚事。可他一见李冶,顿如司马相如见了卓文君般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只叹往日竟是白活了,于是下定决心要娶之为妻。所以他每逢两、三日便来观中造访,百般殷勤恳切。久而久之,李冶也被他的温柔与才华所打动,暗生情愫。
一日,两人对弈之后,阎士和向李冶表明了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