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阎士和的心意,李冶虽已有所察觉,但仍被突如其来的表白惊得手足无措,当下便命小怜将他送出观去,日后不许再登门。
哪知阎士和笃定李冶对他有情,仍是不断前来恳求赐见,直将山门都踏破了。李冶对他也并非无意,只是恐惧世俗礼法,害怕以女儿身与男子私定终身,不但会遭到世人侧目,更无颜面对爹爹。然而她正是少女情窦初开之时,有如此才貌俱佳的男子锲而不舍地热情追求,任是再冷情也难以抗拒,何况她自小便被压抑性情,满腹幽怨无处吐露,此时有人能够倾听她的心事,抚慰她的寂寥,如何不令她深感知音难觅,想不顾一切的为他付出真心?
于是,在阎士和苦苦痴缠了许久之后,李冶终于接受了他的爱意。阎士和向她许下诺言,待到他归家行弱冠之礼时,便向父母提及两人之事,定下百年之约。她羞涩地答应下来。此情已定,两人心照不宣,平日仍恪守礼节,只以诗友相待。阎士和仍是常来探望李冶,每次必然携琴折花,对诗下棋,真可谓做遍人间风花雪月之事,诉尽红尘山盟海誓之情。
心下想着阎士和,李冶绣好了手中的荷包,重又念了一遍他留下的诗,略一思索,提笔对了一首作答:
情来对镜懒梳头,暮雨萧萧庭树秋。
莫怪阑干垂玉箸,只缘惆怅对银钩。
看着两张诗稿,她在心中默默祈祷着,希望此一番情意不要经受任何风吹浪打,能够顺利的修成正果。
如此过了两日,果然如小怜所说,阎士和一早便来造访。一见佳人,便笑盈盈地道:“兰妹,我今日要带你去一个好地方!”
“何处?”
“先别问,随我去了便知。”
“好……你先等等,”李冶到里间解去道袍,换了身寻常衣裙,道,“走吧。”
“还是你细心,”阎士和打量一番她的穿戴,红罗衫金泥裙,玉钗飞髻,不由赞道,“还是这般打扮好,更衬我的兰妹姿容艳丽。”
“巧言令色……”她双颊一红,嗔道。
“对着你,一辈子巧言也说不尽。”他笑道。
“这是在何处,不许混说!”
“好,我们走吧。”
两人说着出了开元观。阎士和雇了一辆犊车,让李冶坐在其中,自己亲自赶车,一路往竟陵而去。行了大半日,来到城中已是傍晚。阎士和将车停在一座楼阁前,扶李冶下车,道:“就是此处了。”
“思兰阁,”她望了眼牌匾,道,“这名字,倒是与我有缘。”
“是呀,我初见此名,便觉是为你题的一般。”他迈上台阶,将手一伸道,“你总说想看戏,今日便让你如愿。请吧,兰妹。”
她嫣然一笑,随他踏进思兰阁。阎士和早已定好了二楼雅座,两人坐下来,要了些酒菜,边吃边看。
思兰阁虽是今年才落成,但演戏的却是老戏班子,在竟陵已小有名气。如今有了这专门的表演之处,加上精彩的戏码,雅致的环境,成了复州最热闹的所在。此时楼下的大戏台上,正演着一出歌舞戏,戏名为《代面》。讲的是兰陵王与北周军队大战于金墉城的故事。
这出戏一展角抵戏的精髓,表演时亦斗亦舞,紧张好看。饰演兰陵王之人,头戴面具,身披紫袍,腰缠金带,右手舞动软鞭,与两名饰演北周敌军的人缠斗,演到精彩之处,看客们纷纷鼓掌叫好,气氛热烈。
“兰陵王乃是有名的美男子,因为相貌太过柔美,才戴上面具出战,用以震慑敌人。”阎士和饮了杯酒,指着戏台道,“不知这张面具之下,是怎样一张脸。”
李冶此时已有些微醺,笑道:“我也很想知道。”
“不如你我打个赌?”
“赌什么?”
“就赌急口令,谁说错了,便去揭开那‘兰陵王’的面具,如何?”
“好呀,我最会这个,你便等着输吧!”李冶来了兴致。
“好,那我先说一个,你来学。半边莲,莲半边,半边莲在山涧边。”
“这有何难,”李冶轻松说完,道,“该到我了。三山四水春常在,四水三山四时春。”
阎士和也毫不费力地学了一遍。
“哎呀,还真是难不倒你。”
“那是自然。”
两人口如坠珠,又对了好几回合,这次轮到阎士和出题。他一心想逗她输,一边行令,一边不住地给她斟酒,此时见她眼神迷离起来,便贴近道:“兰妹,我这一题是……我要阎郎作郎君。”
“我要阎郎作郎、郎……”她蓦然羞红了脸,咬着唇说不出话来。
“哈哈哈,你输了!”他抚掌大笑道。
“你,你耍诈!”她又羞又恼。
“愿赌服输,兰妹可不能食言!”
“罢了,”她心中虽恼,却也甜蜜,加上确实很想看看那面具下的真容,又有酒劲上头,便起身道,“去便去,我猜那张脸,一定不如你。”
他搀扶着她,两人一起走下楼。此时戏已到了尾声,北周敌军被兰陵王战得弯腰屈膝,且舞且退,三人已舞到戏台边上,就要演完下场。
她拂开他的手,来到“兰陵王”身前,醉笑道:“我来看看你……”“的脸”二字还未出口,却见那“兰陵王”好似突然僵住一般,直挺挺站着,全然忘记了正在表演的戏码。
台下的看客们见演出骤停,不满道:“别捣乱呀!”
“是啊,接着演啊!”
听到众人叫嚷,她的酒醒了三分,想要退开,却被那“兰陵王”面具后的一双眼深深攫住了心魂,动弹不得。
在那双眼里,闪动着火焰一般的泪光。
“你是谁……”看着这双眼,她竟忍不住,落下泪来。
“兰陵王”颤抖着抬起手,移到面具上,就要揭开。
阎士和此时走上前来,一把将她揽进怀中,道:“兰妹,你怎么哭起来了?”
“阎郎,他……”她看向阎士和,泪眼中带着迷惑。
“我们不看了,走吧!”
面具上的手顿住了,随后缓慢地垂下来,连同那双炽热的眼眸,全身的力气尽数抽出,像一具断了线的皮偶,空洞的躯壳强撑着,摇摇欲坠。
……
……
“兰陵王,你忘记战斗了么?”饰演北周敌军的一人,见表演无法继续,举起短剑,大喝道。
“难道你心甘情愿,败在我北周的铁蹄之下?”另一个北周敌军道。
“来呀,出招啊!”
“举起你的武器,我们还未分胜负!”
这两人的话起了作用,“兰陵王”重新抬起头,右手的软鞭舞动起来,向他们疾甩几招,北周敌军被他的威武震慑,节节败退。三人终于完成了这出戏,退下场来。
阎士和揽着李冶出了思兰阁,道:“兰妹,你究竟怎么了?为何哭了?”
街上灯火阑珊,她看着熙来攘往的人群,终于收回神思,道:“我认错了人。”
“谁?那个兰陵王?”他觉得不可思议,“他带着面具,你如何认错?”
“他的那双眼……”想到那眼神,她心中又一阵抽痛,“是谁,他是谁……”
“别想了,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去。”
“好,”她被扶上车,刚坐定又道,“阎郎,过几日你再带我来。”
“好,你想来几次都行。”
两人回到开元观,临别时约定三日后仍去思兰阁看戏。阎士和守约,接下来的日子里,两人又去看了几回戏,却再未演过那出《代面》。李冶向班主要来花名册查找,翻遍了所有册子,也不见她要找的那个人。
终于一日,李冶看罢戏对班主道:“三日后是我最后一次来此看戏,我想再看一次《代面》,还望成全。”
班主答应下来。
三日后,又是傍晚时分,李冶与阎士和一起来到思兰阁。几出戏后,《代面》开演了。还是那般戏服打扮,还是那般载歌载舞,可面具后的“兰陵王”却不是那人。
李冶在台下看了许久,终于垂下眼帘。
“是他么?”阎士和问道。
她摇摇头,凄然一笑。
“那日你或许真的看错了,我们走吧。”
“好,”她又盯着戏台看了片刻,随后环视一周,道,“走吧,不再来了。”
两人携手往外走,正要迈出门时,耳边响起了一首婉转动听之曲。一男一女两个声音缠绵交叠,哀婉凄迷,唱着一首离别的挽歌。
“妾梦经吴苑,君行到剡溪。桃源花好春日暖,难解游人思归意。”
“流水山门外,孤舟日复西。人间转瞬成沧海,哪得故人诉别离。”
是那出歌舞戏《阮郎归》。
李冶顿住莲步,静静聆听着,却不敢回身。
不多时,男女对唱也渐渐隐去,清曲之中一个声音吟诵着,字字分明:
“离情遍芳草,无处不萋萋。归来重相访,莫学阮郎迷。”
她浑身一颤,再也忍不住,转身向台上望去。
一个少年长身玉立,泪眼闪烁,正凝望着她。
“季兰姐姐。”
“你,你是……”
不知谁人说道:“他是这戏班的伶正,名唤陆羽。”
“陆、羽。”李冶将这两字轻轻在齿间念了一遍。
陆羽迈步走下台,来到她身前,道:“姐姐,你的疾儿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