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儿……”李冶抚上陆羽的面颊,熟悉又陌生的感觉萦绕在心头,“你真的是疾儿?”
“除了我,还有谁会这出《阮郎归》,”陆羽望着李冶,思慕与哀怨在眼底流转,“难道,季兰姐姐已经忘了我么?”
李冶含泪笑道:“我只有你这一个弟弟,怎能忘记?”
听到“弟弟”两字,陆羽嘴角微微抽搐一下。
“你不是出家为僧了么,怎么会在此处?”李冶极为不解。
“此事说来话长。”陆羽说着,只觉周围的光亮忽得灰暗下来,曲子也息了最后一个余音,大幕垂落,到了曲终人散之时。
“兰妹,他便是你要找之人?”阎士和走上前道。
“正是。阎郎,他便是与我从小一起长大的弟弟,”李冶兴冲冲地对阎士和道,“没想到他改了名字,怪不得我查遍了花名册,都没有陆疾这个人!”
“找到便好,这下你可以安心了。”阎士和看向陆羽,笑道,“你姐姐成日里把你挂在嘴边,今日一见,果然少年英俊!”
陆羽听他说话的口吻颇以姐丈自居,心中隐痛却不便失礼,对他略点了点头。
“疾儿,这是阎公子,你以兄长相待便是。”李冶上前拉起陆羽的手,细细端详了一番道,“长高了不少,人也精神了,脸上的疤也好了,”说着眸中又泛起泪光,“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陆羽见她为了自己又是欢喜又是落泪,失落的内心升起一丝满足感,道:“姐姐,别伤心了。”
“是呀,好不容易姐弟团圆,你难道要在此一直哭下去?”阎士和揽住她的肩头,柔声道,“咱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好好叙叙。”
“好,”李冶擦擦泪,“是我糊涂了,”又对陆羽道,“疾儿,咱们走吧。”
陆羽答应一声,想走到李冶身侧,却见她被阎士和紧紧揽着,不由自嘲地笑笑,不远不近地跟在二人身后,一起出了思兰阁,上了一家酒楼。李冶张罗了一桌饭菜,全是陆羽爱吃的菜肴,一边忙不迭地为他夹菜,一边道:“快告诉我,这两年来你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
陆羽喉头哽着千言万语,但此时他与李冶之间横着第三个人,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便闷头吃着碗里的菜,压下心中涌起的阵阵苦涩。李冶见他一言不发,便停住了夹菜的手,饭桌上一片沉寂。陆羽抬起头,李冶静静注视着他。
“季兰姐姐……”
李冶对身旁的阎士和道:“阎郎,可否去街上帮我买些樱桃毕罗来?”
阎士和会意,起身下楼而去。
沉吟了半晌,李冶道:“既知我来寻你,为何要躲着不见?”
“那你呢,临走之前,为何不给我留下书信?”
“爹爹告诉我,你已遵照师命,在龙盖寺出家为僧,不让我再去打扰你修行,硬是逼着我将写好的书信撕掉了。后来我多次到龙盖寺去,恳求见你一面,却都被他们拦在了山门外。”
“原来如此。”陆羽怨道,“阿叔和师父,竟然一起蒙骗你!”
“不,我想是爹爹为了让我死心,才拜托龙盖寺的僧人拦住我的。”
“师父一向教导‘出家人不打诳语’,可他自己却对你撒了谎!”陆羽想起在龙盖寺中最后那段日子,压抑已久的委屈、酸楚一下子涌上来,心潮难平。
“你不知道么?智积法师他老人家,早在两年前便圆寂了。”
“什么?”陆羽手一抖,筷子掉在地上,“师父他,圆寂了……”
“是,法师于两年前的一个秋日,在龙盖寺中安然圆寂。爹爹闻之十分悲痛,但因路途遥远、身体老迈,没能前往拜祭,所以也不知道你并未出家之事。”
“两年前的秋天,正是我刚逃出来不久。”陆羽蓦然想起,他最后一次给师父献上荼茗粥时,法师憔悴的面容、沙哑的声音。原来那时,法师的身体就已……怪不得他那么心急,想要将衣钵传于自己,而自己却在他病重之时撒谎逃了出来,害得他病情加重,没多久便……陆羽不敢再想下去,懊悔与悲痛狠狠撕扯着他,眼泪喷涌而出。
“疾儿,你与法师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我,是我气死了师父!”陆羽泣不成声。哭过以后,将那次李冶离去之后,自己所经历的一切一股脑儿倒了出来。李冶随着他的叙述,心情也起起落落,不住叹息。
“若不是我负气出走,师父他就不会那么生气,也就更不会……”陆羽说着眼圈又红了。
“不,疾儿,你陪伴法师那么久,却从未真正懂他。”李冶抚上他的手,柔声道,“法师从未生过你的气,他对你的慈爱比海还要深。”
“为何这么说?”陆羽不解地望着她。
“想想你逃出龙盖寺那一晚,法师究竟对你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陆羽平复了一下心情,仔细回忆往事。那晚师父轻易便相信了他的谎言,让他有机会到斋堂取到了小刀,放他回了自己的屋子。整个晚上,除了慧一在房门上插了一个形同虚设的门栓之外,没有安排任何人看守他。他躲入戏班的道具箱里时,慧一明明发现了他夹在外面的衣角,却转身而去……他自以为成功的出逃,原来师父全部了然于心。
“师父他,故意放了我?”
李冶点点头。
“那他为何不直接对我说?”
“他想看看,你学儒的心意究竟有多坚定。”
“师父对我屡试贱务,最后更是将我关在柴房中,受尽慧一的责打。即便如此,我仍是不改初衷,难道这样还不足以显示我的决心?”
“世事无常,你若学儒便注定要离开龙盖寺。法师已抱病在身,我爹爹也年事已高,他们都不能再照拂你多久。那时你独自面对外面的大千世界,有无数繁华诱惑在你眼前,更有无尽的阴谋险恶在等着你,若没有强健的身骨、坚定的志向、聪慧的心智,又如何平安的立身于世?”
“师父原来是在历练我。”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法师对你又何尝不是如此。”
陆羽听了此言,一瞬间,那夜师父对他说过的话,一句句重回耳边。
“一个人做事,永远都不要违背自己的本心。”
“是,疾儿知道了。”
“这么说,你的心意已经坚定了?”
“坚定了……”
“大声说!”
“坚定了!”
“师父……”陆羽眼前浮现出智积法师的面容,平静庄严,慈爱深沉。原来那夜师父的话,是对他最后的教诲,最深的慈爱。
“我好愚钝,辜负了师父的一番苦心!”陆羽自责道。
“只要你能坚持心中的理想,慈悲地对待万事万物,法师的在天之灵,一定会永远守护你的。”李冶轻拍他的后背,劝慰道。
“姐姐……”陆羽回头望着她,两人相视垂泪。
“呦,怎么我下去一会儿,姐俩儿哭成这般。”阎士和拎着热腾腾的樱桃毕罗,立在楼梯口道。这樱桃毕罗是如今大唐最时兴的一种小吃,半透明的面皮包裹着鲜红的樱桃馅儿,外观鲜嫩诱人,滋味酥软香甜,李冶最是爱吃。
二人忙拭了泪。李冶接过樱桃毕罗,三人重新用饭。李冶问起陆羽在戏班中日子如何,陆羽说因为自己擅长编写戏本,赵苍已让他做了伶正,平日里主要教习众人演戏,极少上台表演。那日的《代面》也是临时补场的。那思兰阁是因一位贵人、刺史李齐物的扶持才建成的,如今戏班蒸蒸日上,日子也过得踏实舒心。
“我们疾儿真是有出息,这么年少便做了伶正!”李冶颇为他感到自豪。
用完饭,三人出了酒楼,阎士和道:“兰妹,我送你回去。”
“姐姐,你住在何处?”
“江陵城的开元观。”
“开元观?你住在道观?”陆羽吃惊道。
“是,一年多前,爹爹将我送到开元观带发修行。”
“阿叔为何这样做?”
“爹爹说我及笄之年命中有坎,要在道观中带发修行两年,方可化解。不过日子也快了,再过几个月便可还俗归家。”
“那便好,”陆羽舒了一口气,不舍地望着她,“那我们……”
“你先回去好好歇息,过两日我便来看你。”夜风寒凉,李冶伸手为他紧了紧衣衫。
“嗯!”陆羽点头,仍是不舍,生怕她这一转身,又是无尽的离别。
“听话,回去吧。”李冶柔柔一笑。
“好”,陆羽对她挥挥手,“季兰姐姐,我在思兰阁等你。”
“等着我。”李冶目送他走到路尽头,阎士和道:“‘思兰阁’三字,原来真是为你而题。”
“这个傻孩子。”李冶一笑,眼中满是宠溺之情。
“走吧。”阎士和说了一句,径自上了犊车。李冶跟上坐入车中。两人一路无话,李冶的神思还未从与陆羽重逢的喜悦中抽出。阎士和望望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