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智积法师口中的“疾儿”便是这小男孩，而他的来历则颇为传奇。大半年前的一个初春早晨，法师念罢早课，起身来到山门外眺望竟陵西湖之景。刚站了片刻，便听远处传来鸿雁的鸣叫声，寻找方向，似从西湖边而来。
法师佛法高深，耳聪目明，虽隔着一丝晨雾，仍望见西湖岸边好似落着一双鸿雁，叫声急促，像在呼唤人来相救。法师欲知究竟，下山来在湖边，见果是一双鸿雁在那里。雄雁扑扇着翅膀鸣叫着，见人来了竟不躲闪，反而边叫边将法师引向雌雁。而那雌雁则一动不动地立在芦苇丛边，双翅张开着，翅膀下似护着什么。法师轻轻地走上前去，对着雌雁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那雌雁竟听懂了般，轻柔而起，在法师头上方盘桓低飞。
俯身观瞧，芦苇丛中铺着一块破布，上面躺着一个瘦小的孩子，身体用破被褥盖着，小脸蜡黄，左边额角上有块疤痕，看上去有两岁多年纪。湖边湿寒，而这孩子却因一直被雌雁用厚厚的羽翼覆盖着，温暖无比，此时睡得正香甜。
法师心中惨然，不知哪家的狠心父母，竟把亲生子遗弃在此，若不是一双鸿雁相救，恐怕早挨不过一夜冷风……法师怕惊醒孩子，轻轻将他抱起，抱在怀中才感觉出这孩子身量极轻，再一细看，是个四肢健全的男孩。那双鸿雁见孩子已被法师救起，绕着他们低飞了几圈，振翅而起，跟上一群迁徙的鸿雁，向北飞去。
将孩子抱回寺中后，法师命座下僧人们一番喂养照料不提，却说这孩子身上除了被褥衣物之外，没有任何与身世相关的标记，只是怀中掖着一个破布囊。布囊中包了一枝草叶，还有一本折得皱巴巴的册子，打开来看是一本医书，名为《荼方》。想是这孩子的父母没钱给他治病，便将药方掖在他身上，若有好心人捡到孩子，或许会照着药方为他医治。法师精通医理，把脉诊断了一番，便知这孩子并没什么要紧大病，只是伤寒痰热罢了，之所以如此瘦弱，想来定是一向缺衣少食、贫病交加所致，需得慢慢调养才行。
再看那本《荼方》，其中记载了治疗此症之法。又拿起那枝草叶细看，见其叶如栀子花叶，蒂似丁香花蒂，花如白蔷薇，叶子清脆嫩绿，闻起来有一股清香。法师博通古今，一眼便识出此物乃《神农本草经》中记载的一种名为“荼”的植物，也是《神农食经》中所提到的“茗”，《尔雅》中的“槚（jiǎ）”，《方言》中的“蔎（shè）”，《荈赋》中的“荈（chuǎn）”。
此物自神农氏尝百草时发现可入药以来，历代便颇受贵族喜爱，将之作为药用或煮入羹粥中食用。三国吴帝孙皓极爱此物，曾密旨以荼茗代酒；东晋司徒王濛酷爱此物，常盛邀客人饮之；大唐英国公李勣（jì）也对它钟爱有嘉。此物在贵族中虽一向颇受推崇，但在民间却尚未大盛，故而许多人仍是不识。今日《荼方》中提到的治疗伤寒的最后一味药，便是此物。
一番辨认之后，法师断定手中之物便是荼茗，便命汤药和尚拿去按方煎药，为孩子调养身体。服了几副，果见好转。因这孩子不知所出，拾来时又体弱多病，故而智积法师让他随自己姓了陆，乳名唤作“疾儿”。
这陆疾许是与佛有缘，自被抱回寺中，见了大小僧人不哭也不闹，最是与法师亲近，法师念佛诵经、行顿坐卧皆不离左右，好似极怕再次被抛弃一般。法师见他乖巧懂事，十分亲人，对他也甚是喜爱。只是毕竟上了年纪，寺中僧人对照顾孩子之事也都不在行，勉力养育了大半年，前几日天气转凉，因夜起为孩子盖被，不想受了风寒，是以病了这大半个月。
法师讲罢前缘，李济善唏嘘不已，李冶摇了摇父亲的手，道：“这个弟弟真可怜。”李济善叹息着点点头。
法师道：“老僧念叨了这许多，不知李居士此番造访，所为何事？”
李济善看看李冶，欲言又止。
法师拍拍陆疾脑袋：“疾儿带着阿姐到院中去玩儿，不要跑远。”
“是！”陆疾答应一声，乐呵呵上前牵住李冶的手，蹦蹦跳跳而去。
李济善这才道：“在下此来，是想问问小女之事。”便将李冶六岁生辰那日作“蔷薇诗”一事细说了，问道，“她一个女儿家，小小年纪便做出这样的诗句，只恐日后不祥，敢问法师，可有方法化解？”
法师捻着佛珠笑道：“李居士可听说过‘童言无忌’，孩童之言，不必当真。”
李济善仍觉不安：“宁信其有，莫信其无。小女生来就比别家女儿心思大，爱顽皮，我又教她念了些诗书，日后大了恐怕更不好管教。”
法师道：“管教之道在于‘教’不在于‘管’，教导子女是为了让他们读书识礼、知善恶、明是非，他日遇事有自己的解决之道，而不是一味的‘管束’，将自身好恶强加于人，令他们不能依照本性成长，岂不罪过？”
李济善道：“法师所言有理，在下受教了，但心中仍是不安，请法师教我。”
法师知他听来容易做来难，哪有父母不为子女操心的，便宽慰道：“如此老僧有一法，若令爱及笄之年李居士仍不放心，可将其送到开元观中带发修行两年，我朝多位公主皆有此举，想必可以正念清心，多积善缘。”
李济善闻之大悦，向法师道谢不迭，而法师不过希望此言能化解他心中的挂碍，以平常心教养李冶，不要在父女间生出隔膜罢了。两人说着望向院中，只见李冶与陆疾两个孩子欢欢笑笑，玩得甚是亲昵，法师不由叹了口气。
李济善问道：“法师因何叹息？”
“不瞒李居士，老僧正为疾儿之事犯难。”
“若在下猜得不错，可是因为孩子太小，佛门不便养育之故？”
“正是……”
李济善站起身，深施一礼道：“在下正为小女无人作伴发愁，若法师信得过，可将令徒暂时寄养在我家中，小女的乳母、丫环正可一起照料，待法师方便教导时，再将令徒送回寺中，不知意下如何？”
法师知他一心为自己解难，却反做相求之言，足见其良善厚道，可将陆疾放心暂托与他，便起身回礼道：“老僧多谢李居士一番心意，疾儿仰仗关照。”说罢命座下僧人将陆疾与李冶唤回了房中。
一进来，李冶便一脸失落地道：“爹爹，咱们可是要回去了？女儿还想与弟弟多玩一会儿……”说罢小心翼翼地望着父亲，生怕被他斥责贪玩。
谁知李济善却笑道：“咱们是该回去了，不过，你和弟弟还可在一起。”
“真的么？”李冶瞪大眼睛。
法师将陆疾招至膝前，道：“疾儿，想不想与阿姐天天在一处？”
陆疾两眼放光，使劲点点头：“想！师父会让阿姐留、留下来么？”
法师摇摇头，叹息一声，不知如何开口。
李济善来到陆疾面前，弯下腰亲切道：“你阿姐没有年岁相当的兄弟姊妹，一个人在家中闷得慌，阿叔接你过去，你们两个做一对姐弟，一处吃一处玩，好不好？”本以为陆疾会欢喜着答应，谁知他乍一听时确实欢喜，但眼神随即暗淡下来，惊慌地看向法师，颤声道：“师父……不、不要疾儿了……”尾音已经哽咽。
法师最怕他如此想，忙拉到身前，好生劝慰道：“不，师父永远不会不要疾儿。只是过去住段时日，待师父病愈便接你回来。”
陆疾已流了满脸满前襟的泪，听了这话仍止不住抽泣。
李冶上前，将木蟾蜍放在他双手上，认真道：“这个木蟾蜍还给你。你看，你师父这么疼你，肯定会来接你的。我爹爹虽然有点凶，但他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还有我，我会把你当成亲弟弟一样，好吃的好玩的都分给你。”说罢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他。
陆疾终于慢慢止住哭泣，抚摸了半晌木蟾蜍，抬头望着法师，含泪道：“疾儿等、等着师父来接我。”
法师捻着佛珠，点点头。
陆疾转过身来，将木蟾蜍重又递回给李冶，道：“你、你拿着，以后我们一、一起玩。”
“太好了！”李冶笑开了花，抓起陆疾的双手转圈道：“以后你就是我弟弟了！”
陆疾与她一起笑着转起来，旋转了好久好久，一颗小小的心被忧伤与甜蜜充斥着，头脑随着旋转眩晕起来，却紧紧盯着眼前这个花朵般灿烂的女孩子，死死攥住她拉着自己的手，生怕被越来越快的旋转挣脱，心中默默念着：“姐姐……”
这日黄昏，陆疾随李济善父女一起离开龙盖寺。临别时，法师刚服下汤药歇息了，没有出门相送，仍派座下监院和尚与三名僧徒将陆疾三人护送下山。出山门时，陆疾站在门口望了许久才被李济善抱起离去。他不知，法师当晚重又刻起一只木蟾蜍来，烛火一夜未熄灭。
陆疾来到李府，以李济善故友之子的身份住了下来，与李冶姐弟相称。他以为很快就能与法师再次相见，没想到却发生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