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妃笑道:“此曲是本宫命人以湖州民歌编成,你们听过也不奇怪。”
李冶道:“小女幼时曾听过一首儿歌,便是此曲。”
“母妃,这出戏是什么意思,孩儿看不懂。”李适捧着小脸问。
沈妃道:“相传汉明帝时,有两个男子进山采药,一个叫刘晨,一个叫阮肇。他们迷了路,在山里转了十几天也没能出来。又饥又渴时,忽见远处有一口山泉,便上前接水喝,谁知里面竟流出青叶汤和胡麻米饭来,两人吃了个饱。继续往前走,来到溪水边,两个绝色女子一见他们便迎上前去,将他们认作夫君,带到一个仙境般的地方。刘晨与阮肇便与神女分别结为夫妻,在山中住下。可任是仙境再好,神女再美,他们仍然日日思念人间,想回去与家人团聚……”说到这,她停下来,耳旁的曲声已到了最幽怨迷离之处。
“然后呢?”陆疾问道。
沈妃幽幽一叹:“神女苦苦挽留半载,最后还是将他们送回了人间。当他们回到故乡时,人间竟已过去了十世光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刘晨留恋人间,重新娶妻生子,而阮肇则参破红尘,再一次遁入深山之中,无踪无迹。”
三个孩子听得痴了,虽然他们还不能体会这故事中的苍茫与寂寥,但仍被沈妃述说中的淡淡忧伤所打动,听着台上之人一声声的咏唱嗟叹,觉得此时的相聚是如此珍贵。
“既然他们娶了神女,为何还要下山?”李适不解。
“因、因为人间还有他们最爱的亲人。”陆疾道。
李冶则轻叹一声:“我倒羡慕那阮肇,远离红尘,自在而去。”
李适与陆疾看向李冶,柔暖的灯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像一幅永远也读不懂的画卷,在他们小小的心里,埋下一个绝美的谜题。
又过了一些时日,边境逐渐安定下来,李济善将互市监的公务安排妥当,便向广平王李豫请辞。李豫果不食言,派人一路护送李济善带着李冶与陆疾,回返竟陵龙盖寺。
分别时,李适牵着陆疾的手,颇为不舍。虽相识不久,但陆疾却是他孤单的侯门生涯里遇到的第一个朋友。
“阿疾,日后有机会,我去龙盖寺找你!”
“嗯!”陆疾想开口唤他,却突然发觉不知该如何称呼。在行宫里,三人玩得十分亲昵,一直你我相称,沈妃也从不责怪。今日郑重离别,陆疾还不知道是该叫他“阿适”还是“殿下”。他迟疑地盯着李适,此时才注意到他一身锦衣华服,白净俊秀的小脸儿在晨光下更显光辉,与自己带着疤痕的毫不起眼的相貌判若云泥。
李适却好似看出来般,对他挤挤眼,小声道:“无人时,你就叫我阿适。”
“好,好的……”陆疾一张嘴,结巴加重起来,“照、照顾好自己。”
“放心吧。你们走了以后,可千万别忘了我!”
“嗯!”
那天他们是否还说了别的话,陆疾记不清了,因为此后他的生活,许久都不曾再有这般光华灿烂的、梦幻般的人和事。唯有那只精美的青瓷御碗,证明这段往事的存在。
“疾儿,头发要常梳理,你的都梳不通了……”李冶一边梳理着陆疾乱哄哄的头发,一边数落着,“说了多少回,你还是如此。”
“知道了。”陆疾闭着眼,嘴角微笑着哼道。为了这一刻,他半个月都没打理过长发,这发髻还是李冶上次来时给他绾的。
李冶瞥见他脸上的笑意,一点他脑袋,道:“我就知道,你是存心使唤我!”
“季兰姐姐,你给我带、带书来了么?”陆疾揉了揉后脑勺。
“带了,一会儿咱们还到湖边去读。”
“那你快点梳,我怕、怕待会儿师父唤我,咱们快些走。”
“好了好了,”李冶用布带子把他的发髻系好,“疾儿的头发真好,又黑又亮……”说到此处,忽得想到什么,闷住不语了。
陆疾从铜镜中看到她凝眉不语,起身笑着推她道:“快、快拿了书,咱们到湖边去!”
“好!”李冶笑起来,将书揣进怀中,拉起陆疾便向竟陵西湖边跑去。
自前番陆疾被护送回龙盖寺后,李济善便携着李冶回到竟陵旧居安顿下来,如今已过了两年。
智积法师见陆疾不仅健康长大,还因善心救人被广平王派人护送回寺,非常欣慰,对李济善六年来的悉心教养十分感谢。陆疾与法师久别重逢,自是欢喜无比,但毕竟长大了几岁,不能像幼儿时那般撒娇痴缠,整日不离师父左右。法师命人在自己禅房边上给陆疾收拾出一小间屋子住。每日早、晚两课,也让陆疾在一旁聆听佛法。
僧人过午不食,晚间打坐念经时,法师都会饮些羹粥提神。陆疾便在原本的羹粥中加入些荼茗煎煮。法师饮罢觉得补气提神,诵起经来更能集中精力,打坐的时间也比原来更长。自饮了这荼茗粥,法师便不再喝他人煮的羹粥,即便用同样的配料也不成,只有陆疾亲手煎煮的才行。法师又命人广寻荼茗的种子,栽在院中,平时主要由陆疾负责打理,两年来已长得郁郁青青。随着陆疾回寺的时日愈久,法师愈觉得他善根与灵性皆非常人可比,对他愈加看重。
然而陆疾所想却与法师不同。初回寺中,与想念已久的师父相聚,自然亲昵无比。可时日久了他便开始想念与李济善父女在一起的日子。
李济善为人虽一板一眼,颇为严肃,但时常会带着李冶与陆疾念书习字,给他们讲儒家的孝悌之爱、忠恕之道、仁义之心,讲何谓“修齐治平”、何谓“仁义礼智信”。渐渐地,陆疾小小的心中便对孔孟两位圣人生出了敬仰之情。尤其在承风戌时,李济善对百姓宽厚仁爱,面对吐蕃大军顽强不屈,面对广平王时又不卑不亢,充分展现了一位儒者的气度与风范,令陆疾十分敬佩。
可如今到了寺中,每日所闻皆是佛法,非但晦涩难懂,且与儒家思想大为不同。尤其是佛门戒律中规定,做了僧人便要遁入空门,远离红尘,不能娶妻生子,这与儒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思想更是对立。陆疾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他的小脑袋瓜怎么也想不通,做和尚有什么好?但不知为何,师父却一心教导他修习佛法,给他拿来许多经书,而将李济善给他的儒家典籍皆束之高阁。
还有一件事,陆疾一直深深藏在心里。
他思念着李冶,起初他并不知晓。他们就像一对亲姐弟,有着最亲密的感情,就像心跳律动,难以察觉。然而在与她分开的朝朝暮暮里,他才发觉自己对她有多么依恋。他不知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毕竟在他不长的人生岁月里,体味到的感情是那么少,那么单一。
他的人生中没有母亲、没有父亲。幼儿时,智积法师曾给过他温暖、安全与信任的感觉,但那太久远了。如今师父依然慈爱,但法师的胸怀承载着天地万物,他的慈悲像一汪深潭,浩渺幽深,表面却毫无波澜,此时的陆疾还无法领会。李济善呢?陆疾时常把他幻想成父亲,铭记着他的教诲,但李济善总是忙于公务,为人又过于严肃,陆疾与李冶常因为怕被责骂,躲着他远远的。当然,陆疾还有两个朋友,诺布与李适,但那是“男人”之间的感情,可以给他快乐与鼓舞,却无法带来慰藉。
只有李冶,她给他的感情真实、亲密、柔软、细腻,像一条永远延伸的五光十色的缎带,让他想要一直探寻下去,体会每一种色彩。每次李冶到寺中来看望他,那一天的风都是醉人的。
此刻,陆疾正沉浸在湖边的清风里,耳边是李冶轻柔的读书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