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冶读完《南都赋》,掩上书卷,见陆疾仍保持着方才的姿势,趴在嫩草地上,双手托腮痴看着自己。
“念完了,”李冶推推他,“疾儿,你在听么?”
“你真厉害……这、这么难懂的《南都赋》也能通读下来。这里面的字,我一大半都不识得!”陆疾一边唏嘘,一边仍旧一脸歆羡地望着李冶。
“爹爹去年教的,那时你已经不在了,不然的话,你也可以通读下来。”李冶将书递给他,“我在你可能不识得的字旁边,做了注解,你看了就懂了。”
“嗯!”陆疾双眼发亮,接过书,细细翻了一遍,又道:“季兰姐姐,你再、再把此赋的作者给我讲讲。”
“你这个小书痴!”李冶笑嗔一句,道,“此文的作者乃东汉大家张衡,与司马相如、扬雄、班固并称为‘汉赋四大家’。他为了写出《二京赋》,曾花十年反复推敲斟酌,才写成传世名篇。他不仅文章写得好,对天象地质、乾坤星宿也颇有研究,历尽艰辛制造了浑天仪、地动仪,用以测算地震、演示天象。我曾在家中的古书上看到这两件神器的图样,端的是鬼斧神工,精妙绝伦!”
“世上竟、竟有如此神人……”陆疾听得如痴如醉,“为写一篇赋花十年时间,为造精妙之器呕心沥血,圣人所说的君子之志便是如此吧!我好、好生羡慕这样的人。”他仰面躺在草地上,怀揣书卷,望着天上的飞鸟流云,陷入沉思。
李冶淡淡一笑,随他一起并肩躺下,看着天空。
“疾儿,你在寺里开心么?”许久,李冶问。
“我不知道……”
“从前你那么想你师父,想回到竟陵。”
“我喜欢竟陵,师父待我也很、很好。”
“那就好……还记得,小时我教你的儿歌么?”
“当、当然记得,我们在行宫里还看过那出戏,《阮郎归》。”
两人一起轻声念了起来:
“刘郎醉,阮郎迷,误入桃源遇神女。青叶汤,胡麻米,绛罗帐里配夫妻。春日盛,百鸟啼,游人心心思故里。归去人间已不复,世人莫效阮郎迷。”
“季兰姐姐,我不懂。”
“不懂什么?”
“这儿歌里,明明唱的是‘阮郎迷’,王妃讲的故事里,阮肇也远离红尘,遁入空门,可歌名为、为何却叫《阮郎归》呢?”
李冶思索了片刻,道:“我也不懂,或许等日后长大了,就懂了。”说起“长大”,陆疾转过头望着她,明年夏天,她就到及笄之年了。
“姐姐,你……”他还待要说,却听不远处传来大师兄慧一的声音。
“陆疾,你怎么又在这里?师父命我来找你!”
“是,大师兄,”陆疾连忙爬起来,拍拍身上的草,顺势去牵李冶的手,“我们走。”
“咳咳……”慧一重重咳嗽了两声,看他一眼。
陆疾触电般丢开手,跟上慧一。李冶把手背在身后,默默跟着他们。
回到寺中,天色已近黄昏,众僧刚散晚课。智积法师在禅房里捻着佛珠,等候陆疾。三人走进禅房,慧一行礼道:“师父,陆疾带来了。”
陆疾紧了紧怀里的书卷,行礼道:“师父。”
法师没有言语。
慧一转过身,见李冶立在禅房的角落里,便道:“李施主,天色将晚,佛门不便留女客。”
李冶听了一晃神,看看外面天色,今日确是呆得久了。她向智积法师、慧一行礼道:“叨扰了,小女这就回去。”又看了看陆疾:“疾儿,下次来时,要捎什么东西么?”
陆疾朝她瞥了一眼,没说话,右手将衣衿紧了紧。李冶明白,他意指怀中的书,必是仍要张衡的文章来读,便点点头。法师将一切看在眼里。
李冶又施一礼,退出禅房。走到门边时,法师对慧一道:“天晚了,山路不易走,派两个弟子护送李施主回府。”
慧一领命,出去安排。禅房里只剩下法师与陆疾二人。
许久无话。
陆疾心中发憷,道:“师父,我去给您煎荼茗粥……”说着就往外走。
“回来。”法师沉声道。
陆疾退了回来。
“疾儿,将《心经》背与为师听。”
“是……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照见……五、五……”陆疾擦擦头上的汗,“五蕴……”
“五蕴皆空。”法师道。
“是,五蕴皆空……空、空……空即是色、色即是空……”陆疾胡乱诌起来。
“妄言!”
陆疾抬起头,法师面沉似水,他从未见师父有过这般神情,心下慌了,道:“师父,疾儿知错了。”
“你怀中是什么书?”
陆疾见问起这个,下意识地往后退。
“拿来。”法师将手一伸。
陆疾不得不将书从怀中掏出,双手递给法师。
法师接过,看也未看,搁在一旁。陆疾垂手而立,低头不语。许久,法师叹息一声,道:“疾儿,你可知自己从何而来?”
“疾儿那时虽小,却也知道,我是师父在、在竟陵西湖边捡来的。若不是师父相救,疾儿恐怕早就……”
法师摇摇头:“你是我所救,却也非我所救。”
陆疾迷惑地看着法师。
“那日你被父母弃在湖边,一夜冷风,你又身染寒疾,几乎无可生还。但竟有一双鸿雁飞来,雌雁张开翅膀,为你挡住寒风。雄雁不住高声鸣叫,才把为师引到湖边。”法师捻着佛珠,接着道,“鸿雁本是群居之鸟,生性最是机警怕人,那日为了救你,竟不惜离开雁队,高声鸣叫吸引人来,将自身置于危险境地,你可知这是何故?”
“疾儿不知。”
“因为慈悲。天地万物皆有慈悲,救你的也是慈悲。”
“师父……”陆疾眼圈湿了。
“你可知师父为何要你学佛?”
陆疾抹了一把眼泪,摇摇头。
“也是因为慈悲。你小小年纪便有一颗善心,知道用荼茗来救人。无论番邦百姓,还是皇室贵胄,你皆视为平等,这份慧根何其难得。”
“疾儿只是按照本心去做。”
“所以你与我佛有缘。你若立志弘扬佛法,必将为苍生带来福祉。”
听到这一句,陆疾心中一动,抬头认真地看着法师。心中想到,儒家也教人立志,苦读诗书、金榜题名、建功立业,造福苍生,就像张衡那样,文章传千古,神器救世人,成家立业,忠孝两全,这样的人生不比遁入空门,远离尘世要好么?
法师见他目光闪亮地盯着自己,面露思索之色,以为他已有心向佛,捋髯笑道:“你可已经想通?”
陆疾却道:“师父说佛法可以普度众生,可、可这山寺远离红尘,如何救世人?疾儿在承风戌见、见过战场硝烟。阿叔为了家国百姓与吐蕃兵斗争,将生死置之度外,那才叫普度众生。佛门弟子为何只在深山念佛,不去沙场上普度众生?”
法师听了,眉心微蹙,道:“就因世人不习佛法,才会生出无数颠倒梦想,争斗不休。”
“可若世人皆、皆入佛门,皆不娶妻生子,又何来苍生?”陆疾索性把自己的想法都倒出来,“师父将自己的俗家姓氏赐予疾儿,疾儿对师父最大的孝心,便、便是成家立业,繁衍子孙,光耀陆氏门楣,这、这便是疾儿的志向!”
法师捻着佛珠的手顿住了,直直看向陆疾。
陆疾深吸一口气,与师父对视着。
烛光下,智积法师的面容平静庄严,虽然年老但精神矍铄,疏眉朗目,一缕长髯,缁衣僧袍,手中的佛珠上浮动着微光。
陆疾好似今日才看清楚师父的模样。
“铛,铛,铛……”钟塔传来敲钟之声,余音久久不散。
……
……
“你当真不学佛?”
“疾儿要学儒!”
“也罢,是否与我佛有缘,你便自卜一卦吧!”法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