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明初说出“林氏客舍”四个字时,她是满怀期待地看着庞卿恽的。因为明初觉得,只要知道了哥哥和舅舅住的地方,那么应该就可以很容易就找到他们了。
然而庞卿恽却沉默下来,看着明初的脸庞上布满了喜悦与期待的神色,他实在是说不出来——就在刘武周逼近并州以后,身为并州总管的齐王李元吉不但没有肩负起誓死抵挡的众人,反而直接弃州逃回长安的行为越发惹得百姓们人心惶惶,所以在秦王带着将士们发兵赶来支援之前,别说太原了,饶是整个并州都逃出了不少百姓。
也正因为如此,当他们好不容易经过浴血奋战这才收复了并州等地时,太原当地除了王氏、郝氏这些家族依旧坚守在城里,其余百姓不是逃的逃,就是伤的伤,死的死。所以若是当真如明初所言,她的舅舅和哥哥都坚持留在客舍里等她回去,那么这两人是否还活着,庞卿恽都十分怀疑。
可这些话庞卿恽现在又怎么忍心说出口呢?
稍微定了定神,庞卿恽这才开了口:“既然明初已经知道要去哪儿寻找自己的哥哥了,正好秦王让我们三日后启程前往太原驻守,我们正好可以一并前往。”
明初得了这话,终于放下心来。
而三天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也足够庞卿恽安排好这些被掠卖人劫来的小娘子了。除了明初之外,元思珍和另一个名叫胡蕤的娘子因为不像别的娘子陆陆续续都找到了各自的家人,也一同跟着这支军队往太原而去。
虽然明初与元思珍胡蕤的相处一如既往,偶尔说说话,但离太原越近,明初的心情就越紧张。甚至一路上明初都在想着要如何跟哥哥还有赵氏道歉,毕竟这一切祸事都是她闯出来的。如果不是她执意闹着要去东市,恐怕他们现在已经见到外祖父了吧!
然而老天并没有宽宏大量地给明初这个认错的机会,等她终于回到太原后,林氏客舍的杂役老林惊讶地看着她:“啊,你是郝家的那个九娘子!”
明初听他一下子喊出了自己的身份,连忙跑上前:“是呀,我就是郝氏的九娘。我哥哥和舅舅呢,他们还住在二楼的屋子吗?”
“这个,这个……”老林忽然吞吞吐吐起来,而原先一直站在明初身后一言不发的庞卿恽此刻踏了一步上前:“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了,你直说无妨。”
老林悄悄打量了他两眼,见庞卿恽面色镇定,似是对他要说的事情已经料到了几分,只得叹道:“唉,娘子你也别伤心,这、这就是太不巧了!那天你不见了后,你哥哥他们找了好久,如果不是当时这里眼看着就要被叛军给包围了,我想你哥哥他们一定留在这里等你回来的。”
明初知道她听清了老林说出的每一个字,但她觉得自己好像没有听懂这番话:“你是说,我哥哥和我舅舅他们,都不在这儿了?”
老林小心翼翼地点点头,又偷偷瞟了旁边的庞卿恽一眼。明初得了这个准信,眼眶一下子聚满了泪水,而庞卿恽却忽然问道:“郝家的郎君在走之前,可否有留下什么要你转交的?”
泪珠在眼底打转,眼看着就要落下来了,但明初一听到庞卿恽提出的这个问题,心头再次点燃了希望。她尽量睁大眼睛,想要看着老林做出回答,然而老林摇了摇头,道:“郝家的郎君在找了两天后,就同他家的长辈一起离开了,走之前也没有交代过我,要我传个口信什么的,都没有。”
听了这话,明初终于忍不住了,泪珠子一颗一颗地打在衣襟上,瞬间便濡湿了一片。
庞卿恽缓缓伸出手来,将她揽进自己怀里,轻轻顺着她的后背拍了拍。尽管这个结果对他而言依然是早有准备了,可这会儿看明初哭得这么伤心,他也跟着难过起来。
良久之后,明初的一对儿杏眼已经哭得红红的了,这才慢慢平复下来。她抓着手中已然被泪水浸得湿透的帕子,抬起头来看着庞卿恽:“至少,至少哥哥他们还活着,对不对?”
“嗯,”庞卿恽迎着这双还残留着闪闪泪光的双眸,点了点头,“只要你和你哥哥都好好地活着,总会有相见的一天的。”
不过无论怎么安慰自己,以及被别人安慰,这种与至亲生生分离的痛苦还是给明初留下了相当难以磨灭的影响。至少这几日里,庞卿恽只要军中一得空,就会前来看望明初,但从那一天起,就鲜少能见到明初开怀的模样了。
说起来,庞卿恽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过世了,母亲前几年也因病撒手人寰,家中虽然不乏年幼庶出的弟弟妹妹们,但整个庞家里唯一与他还算亲近的,也就只有一个嫡亲的叔叔庞芳了。
只是庞芳也是武将出身,两个大老爷们只见的相处怎么也比不得明初和明晖兄妹只见的亲昵,所以纵然庞卿恽知道明初现在很伤心很难过,可也无法真的感同身受。
尽管如此,庞卿恽还是希望能够帮助明初重新振作起来,她还小,如果只一味这么沉溺在自己的悲伤中,那么接下来的日子恐怕会很难过,所以他便找上军中一向同自己处得好的那些同僚们,想要向他们打听一下,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小娘子高兴起来。结果这个问题一抛下来,顿时如同石头引起千层浪,营帐里立即炸开了锅。
“你小子不地道了啊!我就说你最近怎么天天都往军营外面跑,敢情是在外面金屋藏娇了啊!”一听到庞卿恽问的居然是这么个问题,素来与他交情不错的牛进达激动地一下子嚷开了。
庞卿恽听了却是哭笑不得:“金屋藏娇哪是这么用的……”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牛进达给打断了:“哎哎,管他怎么用,你小子想让大家帮你出主意讨小娘子的欢心,你还不赶紧从实招来!”
眼看着误会越来越大,无奈之下,庞卿恽只得隐去明初的身份,将事情拣了最关键的地方说了。说完后,这一回轮到这群糙汉子们沉默下来。
“唉,这小娘子运气实在是不太好啊!”牛进达不禁感慨道,而先前没有出声的张亮闻言却推了他一把:“瞎说什么呢,再不好的运气现在遇上了我们庞将军,也该转转运了。”
“对对对,要我说啊,先让人家开心,卿恽你就去买些漂亮的衣服首饰送给人家好了!”
庞卿恽闻言微微蹙了蹙眉头:“可她还只有七岁,会喜欢这些吗?”
听到这话张亮等人到底年长不少,纷纷笑了起来:“哎呦,这你就不懂了吧,你就听我的,准没错!”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跟着附和起来,“上一回我就带了瓶蒋氏铺子里的什么什么罗黛,说是宫里的女人都爱用的,给我家那口子捎了一瓶,你们当时没看到那样子,我那婆娘高兴得呦!连鞋子都忘了丢我了!”
这话又是引得众人哄笑一片,牛进达见状还不忘叮嘱庞卿恽:“你听听,这些可都是经验啊,你真得好好学学!这女人啊,别管她是年纪大的还是年纪小的,你送她这些东西保准不会错!”
“嘿,卿恽,我说你就尽管挑着最贵的买,越贵越好,那小娘子看了一定心花怒放,什么不开心的事也全忘光!”
庞卿恽根本没料到自己不过是那么一问,居然能得到大家这么热烈的回应,虽说心里也是感激的,可也不会真的就这么全盘按照众人的提议来。至少明初如今还是在孝中,她要是给她买上一堆颜色鲜艳的衣服和太过华丽的首饰,只怕会惹得她更加不开心了。
所以东西可以送,但是送什么,看来是门大学问啊。
就在庞卿恽正苦恼着要如何安慰明初时,千里之外同样有名年纪相仿的少年也在沉思着。
“过了这座驿站,再走上一天我们就到硖州了。”许智仁拽着马背上的缰绳,侧身对明晖说道,“父亲要是见到你,一定会很高兴的。”
许绍自从被李渊任命为硖州刺史后,就一直留守在硖州,与自立为梁王的萧铣时不时过上两招。
明晖听到声音,从自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抬头看向前面笔直的官道,只见人来人往,三三两两。
许智仁瞧出他情绪不高,明白他定然是在牵挂下落不明的明初,于是上前宽慰道:“马上我们就能见到父亲了,到时候就算我们不开口,父亲也一定会下令让人去搜寻明初的。所以我们当务之急,就是要尽快赶到硖州才行。”
这道理明晖也是明白的,当初明初一失踪,她们在太原想方设法找了一天一夜还是一无所获,舅舅便同他分析,明初很有可能是被掠卖人给带走了,而且一定是立即就带出了太原,否则不会在这种近乎封城的情况下他们都找不到人。
明晖一开始还不愿相信:“这太原连我们都出不去,那些掠卖人怎么可能走得了呢?”
不料许智仁却是叹了口气:“这些掠卖人的本事可未必比你我小到哪里去,明晖你想想,为什么历朝历代的皇帝都在打击这种掠卖人口的行为,但依旧屡禁不止呢?”
其实原因何在,大家心里都有数。敢干着这种刀头上舔血的买卖,就必然会与官员有所勾结,所以在当地,掠卖人的门路可比他们这些外来人多多了。
“那舅舅,我们现在该怎么办呢?”明晖问出这个问题是,只觉得嗓子又干又涩。毕竟刘武周的大军步步紧逼也是他亲眼看在眼里的,如果不是明初突然出了事,按照舅舅已经疏通好的关系,他们昨天就能离开太原了。而眼下他们显然是进退两难,不走吧,也未必能找到明初;可走吧,叫明晖如何甘心?何况万一他们前脚离开了,明初找回来了,那可怎么办呢?
许智仁自然也明白明晖心底的痛苦,然而他毕竟是长辈,总要考虑得更周全一些,只得咬牙道:“这太原到底比不得我们自己掌控的地方,行事也不方便,所以我们比如先回去,等见到父亲,请父亲派人前来再仔细搜寻一遍。”
明晖默然半晌,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不过临行前他还是请舅舅修书一封,送去了郝府。
在他看来,如果明初回到太原后,必然会来寻他们,但明初小小年纪,未必能记得他们下榻的这处客舍,而郝府却是她无论如何也能记得的。所以眼下虽然并不甘愿,也不怎么能放心,可也只能恳请郝府的人代为照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