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考虑得如何了?”早就过了花甲之年的郝隆善安然端坐在主座上,手指轻轻叩击着黑漆凭几。
被他问话的郝明晖则垂下眼眸,平静地回答道:“祖父今早曾答应过孙儿,三日后再回答也不迟,所以如今孙儿还没有想好。”
明晖的话在郝隆善的预料之中,所以他也没有急着追问下去,只是他不急,有人却急了。
坐在左下首的郝相良先按捺不住了,闻言立即说道:“父亲准你三天的时间,又不是叫你等到三天后再考虑,你就说说吧,你到底同不同意让我来继承那个爵位吧!”
郝隆善闻言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有些不满地看了自己这个太过心急的次子一眼,但随即又恢复了先前的从容闲适。也好,尽管他并不想让郝明晖觉得自己是被迫把爵位拱手相让的,但这会儿让相良这么逼问一下也好,说不定明晖招架不住就松了口,如此一来也就省得夜长梦多了。
明晖自然也看出了郝氏这对父子的步步紧逼之意,眼底只剩一片凛冽之意。
说起来也可笑,当初父亲不幸病逝于滁州时,以往的下属得到消息后送来了多少东西。如果不是他坚持只留办理丧事所需的财物即可,恐怕光凭那些故吏们赠送的钱财,供他和明初买下一处宅子恐怕都足够了。
但他始终牢记着,父亲临终前要他把自己和许氏的灵柩送回太原。而他也想着,自己到底还没有弱冠,还不足以独自带着明初在外面安身立命,所以这才千里迢迢回到了太原,谁曾想等待他们的不是来自亲人温情脉脉的庇护,而是贪婪的索取与利用!
就为了父亲凭借自己的本事得到的一个甑山县公的爵位,祖父郝隆善几次找到自己,各种明示暗示,想让自己甘心让出继承权,同意由叔父郝相良来继承。但明晖一直都没有同意,甚至是一拖再拖,迟迟不做回复。
明晖倒不是心疼一个爵位,而是如今他都还没答应把爵位让出去呢,这府里上上下下都对自己和明初两个没什么好脸色了。明晖几乎不敢想象,一旦他同意了由郝相良继承走爵位后,他和明初在这郝府里是不是连片遮雨的瓦片都会没了。
所以此时此刻任由郝隆善父子再怎么步步紧逼,他也绝不松口。
而郝相良见他这口风咬得比河蚌还要紧,心中也是烦躁不已。唉,他就知道这不是要爵位的好时机,要不是冯氏那个头发长没见识的,非要逼着他今天就把事情给敲定了,他怎么会落得这会儿进退两难的局面呢?
就在两边为了甑山县公的归属问题而一度陷入僵局之际,随着许绍长子许智仁的到来,转机也随即出现了。
许绍在一接到外孙的来信后,又看了一眼手中刚刚送来的军报,上面赫然写道,肩负着并州总管一职的齐王李元吉,居然擅自带着家眷离开了并州,于是当机立断,赶紧让自己的长子许智仁放下手中的事情前去太原妥善处理此事。
至于什么才能算是“妥善”,许绍没有明说,但许智仁明白,就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护得郝明晖兄妹周全。而且动作一定要够快,不然一旦等到局势再次发生动荡,那么恐怕就算许绍亲至也未必能护下明晖明初了。
所以当他见到一身素服的明晖和明初时,血脉中流淌着的骨肉亲情一下子就唤起了他心中的怜惜之意。
而明初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见到母亲家里的人——在她四岁那年,许氏便过世了,明初对母亲的样子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印象了。不过眼下许智仁出现在她面前,几乎不用赵氏提醒,明初便清晰地唤了一声:“舅舅!”
许智仁大步上前一把抱起这个小外甥女,瞧瞧那双乌黑明亮的杏眼,玉白笔挺的小鼻子下面,牙齿白如碎玉,分明就是和姐姐一个模子刻下来的,心中更是爱怜不已。
跟着许智仁一同进屋的明晖,看着这一幕终于放下心来,于是上前向舅舅请安。
“明晖你快起来吧,这里只有我们舅甥几个,这些繁文缛节就不比了。”许智仁好不容易才把眼神从明初的身上移开,转过头来就对明晖说道,“马上我就和你去见见你的祖父,有些事情我现在不方便同你说得太仔细,但我们一定要尽快离开太原。”
如今虽然已是大唐王朝的武德年间了,距离李渊在长安登基为帝也已经过去两年的时间,但天下并没有就此彻底平定,各地割据势力仍旧时不时地纷争四起。像太原地处北方重镇,就一直饱受着““定杨可汗”刘武周的威胁。
而明晖虽然并不太了解局势到底如何了,但也听闻最近城中并不太平,不少富户纷纷携妻挈子纷纷往外逃去,怕得就是刘武周什么时候就带着突厥人打进城里了。所以此刻听许智仁这么一说,明晖心里也就有了数,当即做了一揖,道:“那事不宜迟,我知道祖父和叔父这会儿就在书房里议事,舅舅不妨现在就同我来。”
许智仁动作轻柔地把怀中的明初放了下来,交代了一句:“你和阿赵赶紧收拾东西,等我和你哥哥回来了,我们就立即离开这里。”说着,许智仁又对一旁的赵氏吩咐道,“一切行囊从简,带不走的等回去了再添上便是。”
赵氏连忙应了,明初目送着舅舅和哥哥的背影匆匆而去,回过神来拉着赵氏的袖子问:“阿赵,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呀?”
“我们要去的,是娘子的另一个家啊。”赵氏蹲下身子,眉眼柔和地对明初说道。
明初闻言顿时眼中一亮:“另一个家……我知道了,哥哥和我说过的,是不是阿娘曾经住过的那个家?那我们不用再留在这里的对吗?”
赵氏点了点头,然后站起身来就要收拾起行装来,明初立即跟了上去:“阿赵,我帮你一起收拾吧!”
得知可以离开郝府后,明初的心情瞬间大好,赵氏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不断地把自己和明晖的那些衣物搬过来,虽然这些只要带上路上换洗的几件就可以了,但看到明初难得这么高兴,也就索性由她去了。
不得不说,有了舅舅许智仁作为依靠后,明晖在郝府中无论是行事还是同郝隆善的商量都变得底气十足起来。事实上有许智仁在,几乎都不必再由明晖出头了,很快事情便商定下来,郝相良可以继承甑山县公的爵位,但是同时郝隆善必须准许郝明晖兄妹从此往后均有许家负责教养。
虽然明晖兄妹的姓氏依旧不变,但是一旦由外祖父一家抚养后,这对兄妹的内心日后会更偏向谁,自然是不言而喻了。
好在郝隆善几乎只沉吟了片刻便答应下来,等一切说定后,许智仁立即带着明晖兄妹离开了郝府,就连郝隆善执意相赠的那些布帛珠宝,郝明晖主动婉拒了,一行人轻装简行地就这么坐着马车向外驶去。
眼看着车辆越行越远,刚刚如愿以偿得了县公一位的郝相良不由得有些忧心起来:“这许家的小子把九娘带走也就算了,但是明晖到底是大哥膝下唯一的嫡子啊,这样好吗?”
郝隆善面色沉静,听到次子充满担忧的话语,斜睨了他一眼:“如果不是为了让你顺利继承了县公,你当我想把自己府里的嫡长孙给送出去吗?”郝相良闻言不禁缩了缩脖子,他显然也明白,以许家今时今日的地位,如果不是许智仁肯做出让步,恐怕他们就是扣着明晖不放他们也未必会松口放弃这个爵位。
“哼,没想到当年给大郎结的这门亲事,居然还能和长安城里的那一位攀上关系。”郝隆善语气颇为不善,如果不是看在明晖的外祖父许绍正是当今皇帝李渊少时的同窗旧友,这些年也一直与李渊亲近,关系匪浅,他哪会要沦落到看许家脸色的地步?不过算了,好歹现在小儿子也得到他想要的爵位了,至于嫡长孙么,总归明晖还是姓郝的不是么?
而坐在马车上的明初不断回头,直到郝府的大门再也看不见了,这才转过身子:“阿赵,我觉得今天的祖父、叔父他们和以前不太一样呢……”不止是祖父和叔父,就连冯氏、明玉等人看了她也不似先前那般一副眼高于顶的模样,反而是客客气气的,真是让她好不习惯。
赵氏笑了笑,明初到底年纪还小,哪里能一下子就明白这背后的人情世故,于是只简单说道:“那是因为大家知道娘子要很久都不能回来了,所以想和娘子好好道别啊。”
明初若有所思,就在这时,马车忽然停了下来,明初看到外面就是城门了,外面又传来舅舅和人说话的声音,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反正过了一会儿马车又掉头往回走去。
“我们不去外祖父的家了吗?”明初见状疑惑地问道,赵氏也不明白是什么情况,只能摇了摇头。好在过了一会儿马车就再次停了下来,这一次明晖出现在明初的眼前,把手伸了过来:“下车吧!”
明初被明晖抱下了马车,好奇地打量着面前的这片屋子,只见上面横挂着的条幅写了“林氏客舍”四个字样。
明晖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知道她心中不解,于是说道:“今天天色已经迟了,如果我们赶着出城的话,恐怕就得睡在马车上了,所以现在这里住上一晚,明天一早我们就离开。”
听到哥哥的解释,明初抬头看了看天色,明明还很亮啊,但是既然哥哥都这么说了,明初还是乖巧地点了点头。
好不容易安顿好明初后,许智仁面色有些凝重地对明晖说道:“看来情况比我想象得还要糟。”
明晖见他脸色不好,再联想到刚刚好话说尽都没能让看守城门的侍卫放他们离开的那幕场景,心下也是一沉,但还是沉着气问道:“难道是城外有了什么变故?”
“唉,”许智仁叹了一口气,“父亲在让我来太原之前,就已经收到了齐王回到长安的消息了。”
尽管许智仁为了顾及天家颜面,只用了齐王回长安这么个委婉的说法,但事实上此刻京中任谁都知道,圣人根本没有下诏让齐王回来。而齐王之所以会擅离职守,无非就是看到刘武周勾结了突厥大军,为了避免面对兵临城下的危险境地,这位大唐的亲王,堂堂大唐齐王,就这么慌里慌张地带着妻妾儿女逃回了长安。
“所以刘武周如今是离这里越来越近了,所以城门的看守才会变得这么严格。而一旦刘武周真的带兵打进来,以太原城现在的情况恐怕就会面临着迅速失守。”明晖的脑海中很快就补全了许智仁不便挑明的话,冷静地将即将发生在眼前的事实说了出来。
许智仁点点头:“我们现在在这里耽误不起,我马上就出去走动走动,再怎么说,我也是圣人亲自任命的温州刺史,这样的身份总归还是能发挥些用处的。”说着,许智仁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一直稳妥放着的官印,虽然他不想动用这样的身份,但如果实在是无法了,也就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