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很早很早以前的明初也曾期待过、想象过,当她离开皇宫的这一天会是怎样的一副场景,但直到这一日真的来临时,明初依旧觉得很不真实,直到郝处俊亲自上前接过了她身后两名内侍送上来的东西。
“只有这么多?”郝处俊看着自己手上提着的两个黑漆檀木箱,加在一起恐怕也就才他膝盖高,他还以为明初会有更多的东西要带出宫呢。
明初听到郝处俊的话,笑道:“是啊,只有两个箱子,本来丹霞她们是为我准备了更多的东西的,但是我都分给大家了,也算是日后的一个念想。”
何况那些东西也大多是先前李世民和长孙皇后他们赏赐给自己的,明初想着那些衣料首饰虽然华美精致,可等她离开这座皇宫后也并不太适合再用,索性就送给了水玉和丹霞他们,自己只留下了几件最有意义的赏赐和卫氏当年遗留给自己的那支金珠花朵簪。
郝处俊闻言点点头,转过身就把箱子放在了马车上,又亲自扶了明初上了马车。
“我们是直接去荆州吗?”明初牢牢盯着刚刚翻身上了马的郝处俊,好奇地问道。
虽然郝处俊之前跟她说过会带她一同前去荆州,不过这会儿当真坐上了马车,明初还是再次确认道。
而郝处俊听到身后的动静,立即打马转过身来,即便是背着光明初依旧能看清楚他面庞上爽朗的笑容:“怎么,明初急着想去荆州瞧瞧那儿的风景?”
当然不是,明初正要出声解释,结果郝处俊又自己接了话:“你什么时候想去荆州都可以,不过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郝处俊不是没看出明初脸上的好奇之意,不过他只回以微微一笑:“到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看来哥哥特地给我准备了一份惊喜呢!”明初见郝处俊的口风这么紧实,只得无奈地放下青色的车帘,感受着车轮轱辘轱辘转动时传来的震动感。
就在马车徐徐驶出永安门的时候,明初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这座再熟悉无比的宫门,也许这将是她此生最后一次进出这道宫门了,从这一刻起,她就要真的和前半生二十多年的宫廷生涯彻底挥手告别了。
如果说此刻心中没有一丝惆怅也是不太可能的,只是,明初慢慢收回自己的视线,落在窗外走在马车左前侧的郝处俊身上,如今她已经找到了哥哥,她始终是要掀开人生新的篇章的。
随着马车缓缓行驶在朱雀大街上,明初察觉到在经过保宁坊的时候,马车顺路拐进了与保宁坊近在咫尺的昌乐坊里,然后停了下来。
郝处俊上前为明初打起帘子,眼底满满的都是笑意:“到了,明初,快下来吧!”
明初有些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在郝处俊的搀扶下下了马车:“这是哥哥你在长安城里置办的宅子吗,还是圣人赏给你的?”毕竟郝处俊如今在荆州任职,按理来说没必要在长安城里专门买个宅子。
“这不是我的宅子,这是万年县刘校尉的府邸。”听到明初的发问,郝处俊也只是简洁地介绍一句。
“刘校尉?”这是什么人,她好像没听说过呀,难道是哥哥的好朋友?可是也不必这么急着带她刚从皇宫出来就来见这位朋友吧。
虽然心头萦绕着诸多的疑问,不过眼看着刘府的仆婢很快上前来迎接他们,明初还是将自己已经到了唇边的问话给咽了回去。反倒是郝处俊却十分轻快地对明初说道:“这位刘校尉别看他职位不高,可是非常得圣人信赖,所以才会特地将昌乐坊的宅子赐给他。”
“原来如此。”明初了然,她也知道与昌乐坊相邻的保宁坊正是当年先帝赐给李治的晋王府,虽然李治一直没有真的居住过,可能够拥有这样一座与保宁坊紧紧挨在一起的宅子可见这位刘校尉在李治心中的地位了。
不过,明初还是有些不解,如果这刘校尉当真如哥哥所说的那般深得李治看重,那么她也应该听说过这个人的名号才对啊,可是她在自己的记忆中搜寻了好一番都没有想起朝中有个刘校尉。
郝处俊似是看出了明初心底的疑问,对她微微一笑:“其实真要说起来,刘校尉也是明初你认识的人呢!”
“真的吗,可是我完全没有印……”然而明初的这句话没有说完,也恐怕再也没有机会说完了。
因为就在她跟着郝处俊从花圃左侧的长廊穿出来,还没有迈进正屋的门呢,她就隔着稀疏的树枝看到了一个人影,而那个人影无论隔了多远,隔了多久,无论改变了多少样子,她这辈子都能记得清楚也看得分明。
“卿恽……”明初怔怔地看向那个正吃力地拄着拐杖,一步一步往屋门方向挪过来的人,下意识地就要往前走去,结果下一瞬就被郝处俊拉住了手臂。
“明初,你想好了吗,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年的庞卿恽了,当年他在这个世上拥有的一切地位与名誉,现在已经不复存在了,更甚至他现在连一副健康的身体都没有,你真的看清楚了,也想清楚了吗?”
郝处俊这时已经收敛了面上的笑意,看着一脸不敢置信的明初冷静地说道,而因为视线被树丛遮挡的缘故,屋子里的庞卿恽并没有注意到不远处长廊里的动静。
明初好不容易才将全副心神从屋里的那个身影上拉了回来,她定定地看着面前的郝处俊,眼底隐隐有水光流过:“哥哥你知道吗,自从卿恽阵亡的消息传回来后,我就一直在想着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哪怕你们只是找回了他的遗体,我也一定要见上一见,更别说他现在活生生的一个人站在我面前了!”
说着,明初就要从郝处俊的手中挣扎出来。不过出乎她意料的是,郝处俊并没有花什么力气擒住她,而是很快就收回了自己的手。
郝处俊看着眼前倔强地要往前直去的人儿,笑道:“我错过了很多和你相处的时光,所以在知道在我不在的时候有这家伙代替我守在你身边时,其实我是既感到嫉妒又是松了口气的。所以,明初,”郝处俊深深地望进明初的眼底,“我不会阻拦你和他在一起,哪怕他现在无论是身份还是他现在的状况,其实都是配不上你的。”
见明初似要张口反驳自己的话,郝处俊轻轻摇了摇头:“明初你放心,我说这些并不是反对你和他在一起,但是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他已经不是你记忆中的那个人了,你一定要告诉哥哥。”
“哥哥……”听到郝处俊的话。明初努力含着泪水不让它们掉下来。其实她从小就知道哥哥有多在乎她,尤其是在父亲身故后他们回到太原郝府里,每回她被明玉、明杏几个堂姐妹给欺负了,哥哥都会挺身而出护着她。甚至哪怕现在她放在心上的那个人并非是哥哥看好的,可他依旧没有一句反对的话,反而处处为她着想,唯恐她吃亏或受苦。
郝处俊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水,安慰道:“明初,进去吧,去看看他吧,这些日子他也不好过……你只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哥哥都会在你的身后,你只管放心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嗯,哥哥的话我一定会牢牢记住的。”明初的声音已经染上了些鼻音,在郝处俊的目送中,她终于缓缓迈进了那间正屋。
“明初……”尽管庞卿恽早早就得到了消息,说是明初从皇宫出来会直接来他这里,可这会儿当真看到他原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到的人儿出现在他面前时,庞卿恽还是愣在了原地,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反而是明初渐渐冷静下来,主动上前扶着他的胳膊,帮着他坐了下来:“哥哥说你的身子还没彻底恢复,你该不会就这样在屋子里走了一上午吧!”
“我……我不知道你会什么时候到,我以为……我就想在这里等着你。”庞卿恽有些语无伦次地解释起来,其实他只是在用不断走动的方式来缓解自己心中的不安罢了。毕竟眼下他虽然可以站起来,甚至还可以走上几步了,可是比起正常人来,他现在的样子还是很不好的。
结果他这话刚一说完,明初就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挡住了他接下来的话。
明初有些贪婪地描摹着庞卿恽明显瘦削了许多的面庞,只见他的下颌虽然打理过了,但仍旧可以分辨得出来那隐约泛着青色的胡茬,就连他整个脸色都没什么血色,苍白得很,可想而知当年在战场上他到底是受了多重的伤,如今她还能在这里看到他活生生地出现在自己面前,已然是要感谢苍天的厚爱了。
所以这一回轮到她主动开口了:“卿恽,你还记得那次你出征前,我曾答应过你,等你平安归来后,我会告诉你的那句话?”
“明初……”庞卿恽一眨不眨地看着明初,并没有太在意明初到底在说些什么。他只知道此刻他虽然已经把她的手牢牢握在自己的掌心里了,可他仍旧觉得一颗心欢喜得无以安放,会不会他就这么错开了一瞬,明初就会从他眼前消失不见了?然后他又只能惊觉,原来这不过是他长长黑夜里众多的梦境之一。
似乎是感受到了庞卿恽的不安,明初仍旧含笑同他说着话,而另一只手则覆盖在他冰凉的手背上:“那时候我跟你承诺过,只要你回来了,我就会把剩下没说完的那句话说完。现在你回来了,也是我兑现诺言的时候了。”
明初一边说着,一边迎向直直盯着她不放的庞卿恽的目光,那里盛满了深情,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般清楚地知道,这片温柔的海洋将是她此生的真正归宿。
“我想知道……”庞卿恽看着明初,原本刚重新见到明初时那份慌乱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他坚定地说道,“明初,请你告诉我吧!”
“好,庞卿恽,你听好了——我郝明初愿意与庞卿恽执手一生,君若不弃,我便不离。”
话音刚落下,明初下一瞬就被庞卿恽用力地抱进了自己的怀里。
“明初,我的明初,”庞卿恽反复喊着明初的名字,仿佛这样就能把明初含在口中呵护一般,“你放心,我不会在弃你不顾了,不会了,再也不会了……”
“卿恽……”明初呢喃着闭上了双眼,任由泪水滑落下来。其实在看到庞卿恽的那一刻,她就明白为什么庞卿恽明明还活着,自己却被瞒了这么久了,显然这一切都是出于庞卿恽自己的选择——他不想看到自己伤心,更不想拖累自己。
可是直到这一刻,庞卿恽才察觉到自己先前的想法有多傻,原来真正介意自己行动不便的根本不是明初,而是他自己啊!
良久之后,庞卿恽才缓缓扶着明初的双肩看着她说道:“圣人现在给我的身份是万年县里的刘校尉,所以我在雍州的永昌坊里有一处宅子,等我身子再恢复一些,我们就去雍州吧!”
“嗯!”明初用力点了点头,其实不管庞卿恽现在是什么身份,他们要去哪里,只要能和庞卿恽在一起,无论在哪她都是甘愿的。
两年后,暮春时节熏人欲醉的风儿拂过,陌上枝头又是一阵阵杏花雨纷纷。
庞卿恽细心地为明初拈去落在她发髻上的一片花瓣,同时还不忘叮嘱道:“明初,你慢点走,衡山公主的婚礼要到傍晚才会举行呢,我们一定能赶上的,你不要这么着急。”
“是新城公主。”明初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腹部,有些无奈地提醒道。
就在这个月,李青琴为李世民三年孝期已满,李治为了庆贺妹妹的大婚,特地下诏将她由衡山长公主改封为了新城长公主。不仅如此,就连身为公主原本最多不会超过六百户的食邑,李治也一口气在原有的基础上又给增加了五百户之多。
“是,是新城公主,我说错了,还望夫人见谅。”庞卿恽一边扶着明初往门口的马车走去,一边好脾气地说道。
谁知明初也不想领情,故意叹道:“哎,本来我已经答应好了公主,在她出嫁的时候一定会亲自送她出宫,谁知……”
“是,是为夫的错,还请夫人不要介怀。”无论明初怎么说,庞卿恽也都顺着她的话将过错都揽到了自己的身上。
没想到庞卿恽如此“油盐不进”,明初只得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我现在月份还不算大,你就紧张成这样了,要是等到快生了,你是不是连屋子的大门都不想让我出了?”
听到这番话,庞卿恽哪里不知道明初这是不满意自己不让她进宫见李青琴了,不过他仍旧耐着性子解释起来:“我知道你和公主有过约定,一定回去参加她的大婚,可是从这昌乐坊里前往皇宫的路途,要比直接公主府所在的通轨坊要远上不少。而且公主也知道你现在已经有四个月身孕的事情了,也吩咐过一切小心为上,我这不也是遵从了公主的吩咐行事嘛!”
轻轻松松几句话,庞卿恽就把不让明初去皇宫的责任全部摘了个干净。
而明初听到他这么说,不由自主地往屋子里瞥了一眼、虽然她没有真的看到屋子里堆放的那些东西,但庞卿恽一看她的表情就知道她必然是想到了这几天他们回到长安城后,李治和李星砚、李青琴等人先后赏赐下来的各种东西,其中尤以各种药材居多。
所以只要一想到那苦涩的汤药的味道,明初先前还兴致勃勃想要进宫看望李青琴的念头就蔫了一半。
而明初的这些反应,庞卿恽是尽收眼底,虽然心里有些好笑,但他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说道:“所以你要是这会儿就执意进了宫,要是惹得圣人和公主担心了,回头恐怕又是一堆补药送了过来。”
一听到“补药”二字,明初连忙转过身就要往屋子里走去:“那我还是等到傍晚时候再动身吧,反正通轨坊离这里也不远,坐上马车半柱香的时间就能到了。”
“是啊,”庞卿恽附和道,“而且你刚刚才用过午膳,这会儿日头也上来了,不如先进屋小睡一会儿吧,这样晚上也能精神点。”
“嗯,也好,毕竟这是圣人登基以来头一回举办盛大的婚礼,恐怕今天晚上会闹到很晚呢!”想到这里,明初在庞卿恽的搀扶下,小心翼翼地回到了屋子里。
“睡吧,到时候我会喊你的。”庞卿恽替明初盖上轻薄的丝被,又取下玉钩放下茜色的纱帐,正要往旁边坐去,却被明初一把拉住了。
“你也休息一会儿吧,这两天我瞧着你为了照顾我,也没怎么休息好,眼底都有些青色了。”看到庞卿恽为自己忙前忙后,明初也十分心疼,左右婚礼傍晚才举行,现在才午时刚过,不如索性两人一起好好休息一下。
既然是明初的提议,庞卿恽自然是恭敬不如从命了,当即随意脱去身上的外袍,一起躺在了床榻上。
动作轻柔地将明初揽进自己的怀里,让明初找了个她最喜欢的姿势躺好,庞卿恽爱怜地拨开明初面颊旁有些凌乱的发丝,轻声哄道:“睡吧!”
“嗯……”睡意朦胧间,明初还不忘应了一句。
庞卿恽久久凝视着自己枕边的人儿,过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移开自己的视线,缓缓闭上。
一时间,屋子里酣甜静谧的气息交织在一起,一片宁静安好,而屋外阳光明媚,漏过绿纱窗的光影斑驳。这样的日子还会持续很久很久,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