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太原郝府里的下人已经开始忙碌起来。
打水的打水,砍柴的砍柴,各位郎君夫人要穿戴的衣物早早整齐地挂在了屏风上,伙房里炉子上的各色汤饼糕点很快冒出了热腾腾的蒸汽,一切只待宅邸的主子们醒来后便可立即享用。
赵氏拎着一桶沉甸甸的水往西侧的屋子走去,算算时间,至多再过一炷香的时间她的小主子就要醒来了。然而就在她刚转过回廊,迎面便撞上了郝家家主郝隆善的次子,郝相良房里伺候的侍婢怀袖等人。
怀袖瞅了一眼略有些吃力地拎着大半桶水的赵氏,红艳艳的唇角微挑:“呦,怎么就你一个人呀,你家娘子也不多派两个人来帮着你?”
这话中明朝暗讽之意流露无疑,赵氏却只当做没听见,继续默不吭声地往前走去。
虽然说起来,赵氏也是郝隆善嫡亲孙女郝明初的乳母,所谓是打狗也要看主人,以她的身份,怀袖这么个侍婢根本不敢如此放肆。但事情坏就坏在明初的父亲,也就是郝隆善的嫡长子郝相贵前不久病逝了,其妻许氏比丈夫还要早两年撒手人寰,所以留得一对没有父母庇护的兄妹,在这座明明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却过得如同寄人篱下。
别的娘子先不说嫡庶,除了乳母之外也得要四个侍婢贴身伺候着,唯独郝明初这个郝家嫡长子膝下唯一的嫡女,身边竟然除了乳母赵氏外只有一个粗使的侍婢跟着。
好在明初虽然出身娇贵却从来不娇气,这些日子下来总算是相安无事。不过像这会儿的言语挑衅与嘲讽,却是时常会遇到的,而赵氏也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总归也不是什么大事,忍忍也就过去了。
怀袖见赵氏压根不理会自己,讨了个没趣,心中很是不快,不过到底她也只是个奴婢身上还有待办的事情,所以只冷冷瞪了一眼赵氏渐渐远去的背景,便带着身后几个侍婢一同向伙房走去了。
赵氏一路拎着水,好不容易回到了屋子里,只见郝明初已经自个儿起了床,穿上了衣物,只是打结的时候动作明显不太熟练。赵氏见状连忙把水桶往地上一放,赶紧上前说道:“娘子醒了在床上再多睡一会儿就是了,这些事情怎么可以让娘子亲自动手呢?”
如今屋子里人手紧缺,饶是赵氏再怎么手脚勤快,也时常有些分身乏术之感。不过不管怎样,赵氏都不想让明初什么事都只能自己动手,要知道她家的这位娘子,本该是郝府里再金贵不过的嫡出孙辈了。
而一看到赵氏的身影出现,郝明初粉嫩玉白的小脸上瞬间浮现出两颗浅浅的笑靥:“阿赵,你快放下来,哥哥说了,明初自己能做的事情都要自己做呀!”
赵氏笑了笑:“是是,娘子最懂事了!”口中说着,赵氏的手中也不忘利索地将明初腰间的罗带打个团锦结,“好了,水已经打来了,娘子来洗漱吧。”
明初乖巧地上前接过在水里浸泡了一夜的杨柳枝,只见细枝上面毛茸茸的,与梳齿差不多,又沾了些白盐,这才放进口中。
用过了早膳,明初出了屋子向哥哥明晖所在的院子走去,谁知明晖一早就被祖父郝隆善给叫了去,赵氏见她失落的神色,便提议道:“娘子何不去花圃里走一走,奴婢今早从那里经过时,看到宽叶红开得正好。”
因为郝隆善十分喜爱丹桂,所以每逢丹桂盛开的时节总要让人从江南扬州等地运来不少名贵的品种,这宽叶红便是其中最深得郝隆善心意的一种。
明初虽说遭逢父丧不久,可到底还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听了赵氏的话便欣然往后院的花圃走去,谁知花的香气还没闻到一丝,就瞧见了叔父郝相良的嫡女明玉带着庶女明杏从花圃旁的水池边徐徐而来,身后簇拥着一群乳母侍婢。
三人中明玉年纪最长,今年已经有十二岁了,明初其次,才七岁,而明杏则与明初同岁,只晚了三个月而已。
明初虽然对明玉明杏的出现有些惊讶,但一贯被父亲和哥哥教导的很有礼貌的她,还是当先上前说道:“明初见过明玉姐姐与明杏妹妹。”
明玉闻言也不出声,只淡淡地点了点头,倒是明杏抢先说道:“明初你怎么会来这里?”
一旁的赵氏听到后不由得皱了皱眉头,这郝明杏也太没规矩了些,居然连“姐姐”二字都不叫,就这么直呼明初的名字,当真是庶出的好没教养。
明初没有听出来这其中的差别,依旧是好声好气地回答道:“我听说花圃里的宽叶红开了,所以想来看看。”
“哦,”明杏故意拖长了声调,目光从明初头上寻常梳着的丱发掠过,慢吞吞地说,“我还以为你这些日子难得出一次屋子,是因为不便见人呢。”
明初一开始没听懂明杏话里的含义,直到明杏忽然话锋一转,巧笑着对明玉说道:“明玉姐姐,你瞧瞧,明初的眉毛都没得画。我记得母亲曾为你添置过螺子黛,你就发发善心,给明初送一颗吧!”
明杏一边说着,一边又向明初介绍起来。别看她们现在还是在为伯父服孝期间一切从简,但明玉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那可都是顶顶最好的,尤其是明玉描眉用的螺子黛,那可是前朝隋炀帝专门给自己的爱妃陈婤所用的,一颗能价值千金呢——那副得意的神态仿佛这些都是用在她自己身上一般。
这一下明初终于反应过来明杏所流露出来的施舍之意,立即就要婉拒,然而还不等明初开口,明玉的眼风就冷冷地扫了过来:“父孝还没过呢,就成天想着梳妆打扮,极尽享乐之能事,伯父要是泉下有知,只怕会恨不得当没生过你这样的女儿。”
这话说得极重,根本就是在当面痛斥明初不顾孝道只顾自己享受了,明初脸上原本就不多的血色顿时褪得一干二净,而她身后的赵氏听了更是气得发抖,想想她家娘子何时被人这么教训过,何况明玉指责的根本就是无中生有之事!
就在她按捺不住之际便要开口时,明初却看着明玉先一步说道:“明初不知道明玉姐姐为什么要这么说,明初先前在家中从来不用粉黛,这会儿也一直都是明杏在说着什么宝珠眉黛的,为什么明玉姐姐却要指责到明初的身上来呢?”
言下之意就是明玉故意找茬了,而明玉没料到明初居然会如此清晰地反驳她的话,当即恼怒起来,不由得瞪了一旁的明杏一眼。
明杏被她凌厉的眼神一扫,哪里还不明白明玉这是怪罪到自己身上来了,毕竟话头还是她先挑出来的。顿时后背一凛,一双勾得细细的眉毛倒竖起来:“你、你还好意思说!”她不敢再大意,要知道真的被明玉迁怒上的话,等会儿回了屋子后还不知道她那个嫡母会想什么法子削她,所以一双伶俐的嘴皮立即上下翻动起来,“明玉姐姐是你和我的嫡亲姐姐,她也是好心提醒你一下,你怎么脾气就这么大,连姐姐的教训听不得了!”
饶是明初是真心把明玉明杏当自己的姐妹来看待,此刻被两人这么胡乱指责一通,心里也难过起来。她不禁想到,难怪哥哥一直在提醒她少和这些姐妹们接触,原来哥哥是早就知道了,这里只有她是一心亲近明玉她们,其实明玉和明杏根本没有和自己和睦相处的意思啊,反而是处处刁难。
明初觉得自己鼻子里酸酸的,但她不想在这些人面前掉下委屈的泪水,所以干脆背过身就要往回走去。
明杏一见她就要这么离开了,一下子急道:“明初你太没礼貌了,居然走的时候都不和明玉姐姐说一声,哼,没爹养没娘教的,一点礼貌都没有!”
原本明初已经不打算再理会她们了,谁知明杏竟然如此羞辱她已经不在世的父母,心头窝下的火气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了。明初瞬间转过身来飞快地冲到明杏面前,想要质问她,她有礼貌那那又是谁教她可以这么侮辱自己的伯父的。
结果明杏被她这气势汹汹的样子吓了一跳,以为她是要来打自己,下意识地就伸出手来用力把明初一推。
这下子好了,明初本来就没有站稳,被明杏这么一推顿时就往旁边的明玉身上倒去,只听“噗通”“噗通”两声,明初和明玉双双摔进了一旁的水池里。
变故发生得太快,以至于直到明初把头探出水面时,花圃周围的仆妇侍婢们这才回过神来,呼啦一下围上来,吆喝小厮的吆喝小厮,还有的高声嚷着快去告诉明玉母亲冯氏的,当然更多的还是七手八脚地把明玉给拉了上来。
好在这池子是人工挖出来的,原先只为养了些鱼儿在里面,所以挖得并不深。还不等赵氏要踏进水里,明初就自己攀上了池边的岩石,奈何脚下的青苔实在是太滑了,最后还是被赵氏给拉上了岸。
一时间明玉和明初都是全身上下滴着水珠,相比起有些吓到的明玉被她惊慌失措的乳母抱在怀里,周围一圈仆婢们跟着哭哭啼啼,明初和赵氏显然是镇定许多。
“娘子有没有呛到水了,有的话赶紧吐出来……”赵氏搂着明初紧张地唠叨着,唯恐明初呛了水,那可就糟了。
一阵风拂过来,明初打了个寒颤,摇了摇头:“我刚刚在水池里就把嘴巴里的水给吐掉了……就是鼻子里面进了水,阿赵,我好难受。”
赵氏闻言不由得一把搂紧了她:“那我们赶快回去,赶紧请个大夫给你瞧瞧!”说着,赵氏就要抱起她,但是明初到底已经七岁了,身量也不似三四岁的孩童般娇小轻盈,明初坚持不肯让赵氏抱自己,只说自己可以走回去。
见实在拗不过明初,赵氏只得握着明初的手一路飞快地往屋子的方向赶去。明初回头张望了一眼,只见明玉也在众人的簇拥下匆忙向她的院子走去,似是无人注意到这里,于是她低下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空闲的那只手里握着的东西,只见是一对莹润而浑圆的珍珠耳环。
明初握紧了拳头,她可是记得很清楚呢,这对耳环先前明杏就炫耀过,说是合浦郡进贡的宝珠所制成的,全天下只有出身最最高贵的娘子才有资格戴。
想到这里,明初眨了眨眼睛,这么珍贵的耳环要是不见了,明玉一定会很着急吧。到时候等她到处都找不到了,她再把耳环送过去,看她还会不会像今天这样对她这么充满了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