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按照一贯的规矩,身为谋反案的主谋,其家眷是要一律籍没掖庭充作宫婢的。
不过已被废去太子妃和齐王妃之位的郑氏、杨氏等人,不管怎么说到底是皇室女眷,又带着一群年纪尚幼的女儿们,自然不可能真的同其他罪妇一样在掖庭宫里劳作到死,所以一直被看押在太极宫长乐门以北,归仁门以东的两处宫殿里。
而曾经养尊处优惯了的郑氏和杨氏,平时不管去哪儿都是前后簇拥着一大群宫人,哪怕是丈夫再宠爱的小妾,见了自己照样少不得一一行礼,如今却一下子沦落到不得不和平素自己最瞧不上眼的小妾们庶女们挤在一间宫殿里起居,这心理落差之大,简直堪比云渊了。
不过再怎么不甘心也好,如今成败已定,郑氏和杨氏也只有接受事实的份。只是这并不意味着她们就能坦然和一群小妾庶女们和平共处了。
郑氏性情素来温和,所以面对丈夫曾经颇为宠爱的周氏等人,她也没计较什么。而杨氏就不一样了,眼看着自己苦心经营出来的局面毁于一旦,虽然言语中没说什么,可是识相点的小妾都不会此时在她面前找什么存在感,不是带着女儿远远地缩在自己的屋子里足不出户,就是各种想办法,尝试着离开这样幽闭的环境。
再悲惨点的像胡蕤这样,本来在李元吉面前有点宠爱,但因为不是杨氏荐上枕席的,所以从一开始就被杨氏处处提防。当年好不容易生下了一个孩子,可惜是个小娘子,李元吉看了一眼也就没再过问过,而杨氏更是连乳媪都没给她请。
如今胡蕤生了病,又一个人带着女儿淑绚艰难度日,虽说不至于三餐不继,可随着一日日地病势渐沉,胡蕤也不得不开始担忧起自己万一不在了,淑绚可怎么办?
好在这时候明初来了,结果入目的景象却是胡蕤病歪歪地斜倚在榻上,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身旁才三岁的李淑绚就这么睁着大眼睛看着自己的阿姨,也不敢随意乱动。
“阿蕤,你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不请奚官丞来看看!”没想到胡蕤病得这么厉害,不过就算她们现在行动不便,但要请人来看个病还是可以的吧!更何况奚官丞本来就是管她们后宫这些宫人生老病死的。
胡蕤无力地扯了扯唇角,想要露出一个笑容,她还能看到明初出现在自己的眼前,已经很满意了,也没有去问为什么自己传信给的是元思珍,可她却没有出现。毕竟在宫里这么些年,人情冷暖,她已经知道得再清楚不过了。
“……明初,我还能见到你,我很开心……”明初见她有气无力的样子,赶紧握住了她的手,那冰凉瘦削的感觉,简直就让明初害怕。
胡蕤却没有丝毫的感觉,而是努力支起身子给明初介绍道:“你瞧瞧,这是我给大王生的女儿,大王说‘令’这个字好,就叫令……大王还说‘淑绚’也好,就给她当做字……”
“嗯,我看到了,一看就是个乖巧可爱的小娘子。”见李淑绚缩在胡蕤身旁,偷偷地打量着自己,明初的脸上努力绽放出一抹笑容。
“明初,我知道自己快不行了……”胡蕤说着,又伸过另一只手放在明初的手背上,她眼底的神采已经有些涣散,但口中还在挣扎着说道,“淑绚没有乳媪,我走后……也没人会管她,明初,我这辈子只求你一件事,请你一定要帮我照顾、照顾好淑绚……”至少不要让她只能孤苦伶仃地一个人待在这宫里,至少能让她有个活下去的机会。
明初闻言一边连连点头,一边强忍着泪水不要落下:“你放心,我会想办法给淑绚找个乳媪的,你的病我也会请奚官丞来给你看的,一切都会好的,阿蕤你相信我,都会好起来的……”
胡蕤听到了明初的回答,顿时放松下来,惨白的唇瓣终于展露出了一缕笑意:“……你答应我了,我也就放心了……”
从这座关了众多齐王府女眷的宫殿离开时,明初的神思还在萦绕着胡蕤那朵苍白无力的笑容上,还有李淑绚那畏缩躲闪的神情,就连杨氏冷冷落在她背上的视线都没在意。
回去后,明初把胡蕤的事情告诉了卫氏:“……胡蕤当年同我一起入宫,两年前也是她冒着风险来给我报信,告诉我齐王进宫劝说圣人的事情,如今眼看着她们母女两个都保不住了,尚宫,您能不能想想办法,救救她们?”
如今与明初一同在尚宫局担任女官的卫氏,闻言倒也没计较明初擅自前去看望罪妇的事情,而是叹道:“没想到这胡氏重情重义,却只能落得如此下场。”
其实对于当年的齐王妃杨氏,卫氏对她的手段也是有所耳闻的,只是没想到她居然能做到这个地步,为了个不是和自己一条心的小妾,连堂堂亲王的女儿也敢薄待至此。
“不过明初你放心,虽然圣人已经废去了齐王的王位,但是他的女儿依旧是天家血脉,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而且这是既然已经传出来了,就是胡氏她不说,宫里也必然会有人给她安排乳媪,这样就算胡氏日后有个万一,她的女儿也不至于被亏待了去。”
听到卫氏这么说,明初的心才放了下来,然而她一想到胡蕤那糟糕的病容,心中还是一紧:“那胡蕤怎么办,尚宫,您能不能……”
“你别急,这些事我都会一一安排的,等会儿我就去让奚官令去给胡氏看看,只要能保得住,这宫里也不会短她一味药。”卫氏很清楚明初这么着急是要说什么,不过她觉得自己还是有必要提醒一下,“只是明初,你要知道无论你和这胡氏关系有多好,如今你既然是这宫里的女官,而胡氏是个罪妇,你们身份到底是不同的,若是胡氏这一回能救下来,那么以后你和她之间还是要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行。”
卫氏的这番提醒也是好心,明初自然明白。她其实也知道自己今天这回去看望胡蕤,也是冒了不小的风险的。如果不是卫氏一向对自己颇为宽容,而自己去见的又是当初于秦王府有些恩情的胡蕤,恐怕她如今已经在宫正局里接受处罚了。
好不容易将胡蕤的事情解决了,明初拖着疲惫的身与心缓缓向自己的住所而去,谁知半路上却遇见了一个自己不太想看到的人。
“窦司簿,你在这里等着我,是有什么事情吗?”明初看着眼前的这个人,淡淡道。
虽然明初也是尚宫局的一名女官了,甚至同为一级,但是平日里在处理各项事务的时候,明初能避开窦司簿就尽量避开。
这倒不是因为觉得尴尬——真要觉得尴尬的应该是窦司簿自己才是,而是明初觉得这人心眼太多,说不定什么时候自己就会像以前那样被设计陷害了。
而此刻两人忽然就这么在同一个地方相遇了,相比起明初的冷淡,窦司簿是陪着笑道:“不知道司记这会儿是否有空,我也是有件事想同司记商量商量。”
“什么事情?”明初依旧平静地说,如果窦司簿当真只是为了宫中的事情才来找她的,她也不好就这么直接回绝掉。
见明初没有拒绝自己,窦司簿稍稍松了口气:“是这样的,我听说宫里可能会放出一批宫人,不知道能不能名额有没有满,能不能……”
一听窦司簿提到放出宫人的事情,明初瞬间心下了然,她一定是想为她那个外甥女求个名额吧,于是索性打断了窦司簿的话,径直说道:“既然司簿听说了这个消息,那么也该知道这事并非我在管,所以您要是想出宫或是想为谁求个名额,也该去找能让管这事的人,而不是我。”
说完这话,明初就要继续往前走去,窦司簿没料到她会这么果决地堵住自己的话,心急之下赶紧追了上去:“司记请等等啊!”
饶是明初觉得自己经过一天的折腾已经筋疲力尽了,也实在不想再应付这种事情这种人了,然而看到窦司簿如此执着地跟上来,也不得不停住脚步。
“我知道司记是不管这事,不过我也听说了,司记这次是立了大功,也十分得太子妃看重,所以……”
“所以你没门路,攀不上太子妃那里的关系,就只能找我这里了是吗?”明初知道自己的语气一定很不好,可是面对窦司簿这样老脸皮厚的人,她实在是没法再将好言好语维持下去。
好在窦司簿这会儿也算是够机灵了,一见明初冷下了脸色,话语间也不再给自己留情面,赶紧赔笑道:“当年的事情的确是银粟不对……当然我也有错,不过这都是被迫的。只是司记您大人大量,还请不计前嫌帮帮银粟,她这几年一直在掖庭里干活,如果再不能离开皇宫,这孩子就怕熬不下了。”
“司簿是银粟的姨娘,疼爱银粟的心情我也能明白,但是你疼爱银粟,难道就意味着你可以随意折磨别人吗?”明初根本不知道窦司簿到底是哪来的勇气,在她和银粟联手试图栽赃陷害自己后,还能这么厚着脸皮来求自己让银粟出宫,“更何况当初没人强迫银粟诬陷我,而司簿更是一味地包庇自己的外甥女,这到底哪里是被迫的,司簿你倒是给我说道说道呢?”
窦司簿没想到明初会真的追溯起当初的事情来,只是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如果她再不承认自己的错误的话,只怕明初更不肯答应自己的请求了。
“是、这都是我的错,我也后悔得很,那时候就跟迷了心窍一样……”窦司簿唯唯诺诺地说着,可明初却觉得自己一点都不想再听下去了。
“够了!”
一听到这两个字,窦司簿的心顿时一沉,明白明初这是不耐烦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所求的事情是没希望了。
然而下一瞬明初却说道:“关于名单的事情,我会去跟尚宫请示一下,但至于能不能成功,我没法给你一个准话。”
见窦司簿闻言顿时面露喜色,张口就要道谢,明初却冷冷道:“你不必感谢我,我这么做并不是因为你的请求才答应的——我只是不想成为同你们一样的人罢了,更不想日后这宫里,还会有更多像我一样的人因为你们的一己私欲,被你和银粟陷害。”
说完这话,明初转身就离开了原地,留下窦司簿一人,似是还在回味着明初最后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