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初几乎是气呼呼地坐了下来,然后动作可以说得上是有些粗鲁地摊开长案上的金箔,拿起剪子就随便“咔擦咔擦”剪了几下。
不过三下两下,一个郎君的头部轮廓就显露出来,而明初心头的火气似乎也随着这几下渐渐散去。直到冷静下来后,明初忽然想到,屋外那么冷,还在下着雪,先前她注意到庞卿恽除了一身侍卫的装束外,并没有穿上什么厚实的外套。他不会真的就那么一直站在外面吧,不会冻着了生病吧?
这么想着,明初犹豫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过了一会儿后,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上前重新把门打开。果然只见庞卿恽正笔直地站立在屋外,丝毫没有寻个暖和或挡风的地方先避一避的意思。
“屋外风大,你先进来吧。”明初垂着眼睛说道,庞卿恽原本同白玉般的面庞已经被北风吹得越发惨白了,不过他什么都没说没问,只有些好笑地看了眼底的双螺发髻一眼,直接迈进了屋子。
待门重新掩上,明初将面前热气腾腾的茶水往庞卿恽面前推了推,也没说什么,就重新拿着金箔剪了起来。
一时间屋子里除了金箔“哗哗”抖动的声音,几乎可以说是静默无声。而庞卿恽捧着白瓷茶盏,待热气氤氲袅袅散去后,视线轻若鸿羽,却胶着在正拿着剪子全神贯注地裁剪着手中金箔那张娇小柔美的侧颜上。
这一刻任由屋外北风肆虐,庞卿恽的心中仍是暖意融融。
不过一会儿工夫,一枚身姿挺拔的郎君模样的人胜出现在了庞卿恽的眼前。
“喏,这是给你的人胜。”明初抖了抖金箔,将碎屑都归拢在一处。
庞卿恽则轻轻放下手中的茶杯,接过了人胜:“这身影看着有点眼熟……”
明初白皙的脸颊顿时飞上红晕,她怎么好意思告诉庞卿恽,其实她就是照着他的模样来剪的?
想了想,明初过了一会儿还是说道:“其实那枚人胜我一开始就打算送给你的……只是后来偶尔遇上了千牛备身,被他瞧见了,所以才被要走了……”
听到明初的解释,庞卿恽眼底的笑意汇聚成了漫天的星子,但他的声音依旧沉稳而不露半分底细:“原来如此,我知道了。不过,明初以后就该知道了,既然决定给了我的东西,那就要坚定一些,不要再随便给别人了。”
听到这话,明初有些疑惑地挑了挑眉梢。是她多想了吗,总觉得庞卿恽这话似乎别有深意呢。
算了,不想这么多了,明初心道,好不容易送走了庞卿恽,她便赶紧动手将案几上散落的纸屑收拾干净。
过了人日后没几天,便是长安城里各府女眷进宫问安的日子。
如今六宫无主,李渊前两年曾动过心思,想要将颇为宠爱的宇文昭仪册封为皇后,然而宇文昭仪不知何故,坚决推辞了别的嫔妃都垂涎不已的后位。后来李渊也就不再提再立后的事情了,只让万贵妃一力执掌后宫,也算是对她勤勉谨慎多年,且唯一的儿子不幸早早丧生后的补偿吧。
所以这一日各王府的女眷进宫来,说是照例请安问候,其实也是想要见一见万贵妃以及其他能在李渊面前说得上话的那些宠妃们。毕竟谁都不嫌富贵扎手,都指望着奉承好了这些嫔妃,好让她们能在侍奉天颜的时候为自己的丈夫或儿孙说说好话呢。
而这一次进宫,长孙氏还是照例带上了卫氏与明初等人,只是不巧的是,还没到万贵妃所住的春化殿,就在半路上遇见了尹德妃与张婕妤在一大群宫人的簇拥下甚是威风地向同一处而来。
眼看着是避不开了,长孙氏索性主动领着众人上前问安。
虽然说起来,以长孙氏秦王妃的身份本不必对这些宫妃行礼,不过这些年因为李世民不肯像两个同胞兄弟那样去讨好过父亲的这群宠妾,再加上前几年李世民频繁征战在外的时候,因为坚持按功奖赏而不愿将财物官职拿去满足这些后宫女眷的欲望,所以这些妃嫔对这位名声在外的秦王并没多少好感。
所以长孙氏每每进宫,便少不得要花上些心思在其间周旋一二了。
这不,等尹德妃、张婕妤等人渐渐近了,明初等人便跟着卫氏当先行了一礼:“奴婢见过德妃,见过婕妤!”
“嗯,免礼吧。”尹德妃冷淡地说道,然后视线又转向这群宫人身前的长孙氏,描得细细的青色眉锋有些不耐烦地轻挑,似是就要开口发问。
长孙氏却抢先一步道:“德妃与婕妤这也是要去春化殿么,真是巧了。”
原本尹德妃还准备责问长孙氏为什么不向她请安,然而此刻被她这么抢先一步开了口,顿时一滞,不过很快便反应过来:“你们住在弘义宫里,这个时候才进宫给贵妃请安,也太晚了吧!”
长孙氏自然听出了尹德妃的话外之意,只淡淡笑道:“是贵妃体恤,知道妾身住在太极宫外,所以才定了辰时。”
简单一句话,便把尹德妃暗示她们秦王府不把万贵妃放在眼里的指责给打消掉了,毕竟辰时进宫问安是万贵妃自己的意思,尹德妃哪有什么立场不满呢?
这边两位正主不动声色间交锋一场,而那边明初直起身子,远远就看到一个紫色的身影像风一样直直往长孙氏的方向撞过来。
“王妃小心!”眼看那影子速度快得很,一下子就到面前了,明初想都没想就抢先挡在了长孙氏的身前。
“咚”的一声,虽然听上去有点闷,但腹部传来的一阵钝痛告诉明初,那东西撞到她的怀里了。
“哇!好疼啊……你干嘛撞我!”明明自己才是撞人的那个,李元亨却捂着额头叫得比谁都响。
一旁的兰芝等人见状赶紧上前护着长孙氏:“王妃,您没事吧?”
长孙氏摆摆手,向明初那儿看去,如果不是明初及时挺身而出,那么这会儿被撞得恐怕就是她了。
卫氏上前扶着明初,轻声问道:“你怎么样,要不要紧?”
明初当着众人的面也只是将手轻轻遮掩着腹部,面色有些发白,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刚才那一下子撞得是有多狠。但此刻面对卫氏的问题,她也只能自己平复小腹的疼痛,勉强道:“没关系,现在已经没事了。”
“你怎么搞得,看到大王过来了也不知道赶紧让开!”李元亨只顾着在尹德妃怀里撒娇喊痛,而张婕妤则柳眉倒竖,冲着明初大声训斥道。
面对一向跋扈的张婕妤,明初闻言也不敢辩解,只得硬着头皮道歉:“是奴婢不好……”
谁知话还没说完,卫氏却打断了她的话,接道:“婕妤,酆王跑得太快没看清,难道您也没看清吗?刚刚分明是酆王不小心撞到了人,而不是弘义宫的奴婢撞到了人。”
虽然卫氏的话不卑不亢,但是习惯了仗着李渊对自己的宠爱而在宫里横着走的张婕妤,哪里受得了一个宫人反驳自己的话,立马就怒了:“放肆!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这样跟我说话!”
卫氏受了张婕妤的痛骂脸色也一丝不变,长孙氏却轻笑了一声,淡淡瞥了一眼一旁还在搂着李元亨“心肝”直叫的尹德妃,缓缓说道:“我瞧八弟似乎疼得不轻,不如直接请太医来看看吧,万一要是磕出淤血,也好让太医赶紧施针或煎药。”
其实李元亨撞在了明初的腹部,那么柔软的地方根本不痛,可他不想给自己找骂,所以故意先嚎了起来。结果这会儿一听说要请太医给自己扎针,还要喝苦叽叽的药,他才不要呢!
于是几乎是下一瞬,李元亨立马从尹德妃的怀里抬起头来,一边往外挣扎一边大声喊道:“不要!阿姨,我没事了,我不要喝药!我不要扎针!”
看到这一幕,饶是明初的小腹还在隐隐作痛,也忍不住唇边滑出了一丝笑意。
而尹德妃看到自己的儿子就这么轻易地被两句话破了功,一张画得妖艳动人的脸庞一时间几乎要气得变了形。
不过长孙氏也见好就收,见尹德妃那里不再追究此事,也就吩咐了身边的梅如:“你陪明初先回去吧,我这里暂时不用伺候了。”
“是,奴婢遵命。”梅如领了命,搀扶着明初就往宫门走去。
尹德妃见此番的确是她们这里理亏,嘴角只得勉强扯出一点笑容:“元亨也是贪玩了些,王妃府中也有小郎君,想必也是能体谅的。”
长孙氏也不接话,只微微含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再不去春化殿,恐怕就来不及了,德妃觉得呢?”
尹德妃有些暗恼长孙氏竟连个台阶也不给自己下,但此刻她确实不占理,只得含糊应了,便同张婕妤一路往春化殿而去。
而另一边,明初和梅如一路上走得不算快,不过走了一会儿后,也能看见西云龙门了。
明初悄悄松了口气,除了这座宫门,她们就能安全地回到弘义宫了。然而事实证明,明初的这口气松得有些太早了。
随着“吧嗒”一声,明初忽然感觉手臂上一痛,低头一看,只见一颗棱角还算尖锐的石子静静地躺在地上。
明初讶异地转过身来,看向四周,果然就瞧见李元亨站在不远处,手里拿着弹弓冲她得意地笑着。
梅如也瞧见了李元亨,顿时皱了皱眉头:“我们赶紧走吧,马上就能出宫了。”
“嗯。”明初也不想搭理李元亨,说起来他到底是个亲王,身份比自己尊贵多了,就算自己受了他欺负,显然也只能白白受着。这样想着,明初的脚步顿时加快了。
只是明初想息事宁人,李元亨可不想放过难得的机会,玩个尽兴。
于是到了最后,明初和梅如几乎是一路小跑着往宫门冲去,饶是这样,明初的手臂上已经有好几处被石子尖锐的一面给划破了,身上的衣服也有几处,但明初顾不得这么多了,只想着赶紧出宫再说。
结果刚跑到宫门口,就见李世民正带着庞卿恽等人要入宫。
“奴婢见过秦王!”明初和梅如连忙行了一礼,李世民见到她俩要出宫的样子,立即往她们身后望去,然而并没有看到长孙氏的身影,不由得奇道:“怎么只有你们两个,王妃呢?”
因为周围还有守着宫门的侍卫,梅如只简单解释了一句:“王妃已经去了春化殿,她让奴婢们先回弘义宫。”
尽管只有这么一句话,但李世民注意到梅如飞快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又看到明初似乎有些局促不安,于是目光投向她们的身后,只见他那个八弟李元亨正拿着弹弓,瞄准了一处准备射过来。
而李元亨正玩在兴头上呢,眼看着那两个宫人就要出宫了,到时候他就没得玩啦!要知道阿姨一向不准他拿太极宫里的宫人取乐,所以他只能盯着弘义宫来的明初了。
就在他再一次瞄准了明初的后背,正打算发射石子的时候,忽然一颗圆溜溜的石子冷不丁地打在他的手背上,李元亨吃痛,一下子丢掉了手中的弹弓。
居然有人敢打扰他玩游戏?李元亨不敢置信地抬起头来四处寻找着,到底是谁这么大胆,竟敢用石子丢他的手!
结果他的视线很快便撞上了一道冷冰冰的视线,李元亨不禁打了个寒战,这人是谁啊,干嘛这么凶狠地盯着他!
“你在干什么?”就在李元亨被那目光有些吓到的时候,一把不耐烦的声音忽然在他头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