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这日开始,阿阮和杜笙变得愈加寡言,阿阮晚归,杜笙早出,二人在家中碰面的时间越来越少,甚至就算是碰面了,二人也说不上几句话,便已相顾无言。
杜笙浑身上下都写着梳冷和生硬,哪怕阿阮想和他多说些,可杜笙却只会面无表情地走开,根本不愿意听她说些什么。
这几夜,阿阮总是整夜整夜失眠,哪怕她每夜晚上都唱歌得很晚才回到家,可她依旧睡不着觉,整个人变得十分憔悴,让人看着就心疼。
可杜笙不愿和她多说话,何以反而追她追得紧,每日每夜都非要坚持亲自送她回家才肯罢休,哪怕阿阮根本不需要他的惺惺作态,可不论她如何出言不逊赶他走,他都不走。
夜晚的月亮变得越来越大,就像是悬挂在天边的一盏灯,让阿阮忍不住每个夜里都凝望着圆月。
阿阮知自己偷偷吃避孕药伤惨了杜笙,才会让杜笙现在对自己如此冷淡。杜笙也再没有给他任何回应,不管她为他做的再多,他却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
又过三日,适逢仙乐斯歌唱小评赛,胜出者可得仙乐斯门口巨幅海报推荐。这晚阿阮艳压群芳,一首《玫瑰玫瑰我爱你》成为观众最喜爱的歌曲。她身着红裙,热情洋溢,让整个上海滩的男女都为她倾倒。在得到无数掌声鲜花的同时,她更得到了何以的火热目光。
当日结束后,阿阮照常下值回家,何以依旧跟在她身后跟她一起回家。只是这一次,等阿阮走到巷子内时,何以从角落冲了出来,一下子抱住了阿阮的腰际。他的声音带着别样的沙哑和炙热:“阿阮小姐,在下如此倾心于你,在下已将你深深烙印在我的心间。阿阮小姐为何一定要和那个废物王爷相依为命,不如跟着我,我会给你你最向往的生活,更会将你放在心尖儿上宠爱,世间的一切,只要你需要,我都会给你取来。”
说话间,他的声音变得愈来愈急促,一双手更是在阿阮的腰际不断抚摸,行为举止十分孟浪。
阿阮发怒又颤抖地道:“请何先生理智一点!阿阮早已为人妇,何先生再这样,阿阮就要喊人了!”
而远处,杜笙果然听到动静,再一次冲到了阿阮身边,对着何以兜头就是重重一拳!却仍不觉得解气,又抓着何以的衣领,对着他的脸又重重连续挥了三四拳,直敲得何以脸肿得就像是一颗大猪头!
杜笙阴沉笑着对何以说道:“阿阮不喜欢你,你若是再骚扰她,我就杀了你。”
何以却对着杜笙大笑:“就算她不喜欢我,我也有的是法子让她这一生都离不开我。倒是你,你不过是个废物,你凭什么霸占阿阮,你这几年亏了多少钱,你自己可该清楚罢!”
杜笙脸色愈难看,他不再言语,又重重打了何以一拳,这才冷着脸拉着阿阮走了。
头顶的月亮盛放出愈加莹润的光芒,亮得仿若要将整个世界都映照成白天一般。明亮的月色下,杜笙满脸阴沉,脸色难看得可怕。
只有身后的何以依旧鬼魅笑着,让人恐惧。
*
这段时间杜笙只是在经营甜点小店的小本生意,只是他并不甘心这辈子只能卖些桂花糕。倒是他在店内收银时,听到今日这两位出手阔绰包下小店二楼的客人在谈一项秘密生意。
杜笙心中好奇,正待搭讪,可其中一位留着络腮胡的西装男已经非常热络地拢过他的身体,笑着对他说:“我们是贩茶的。最近新研发了一种速溶龙井茶,味道特别, 正打算找人试试口味,不知掌柜的可有兴趣?”
杜笙看着泛着黄色的茶水,正待犹豫推脱,就听另外这山羊胡子说道:“此茶国内尚未曾有,乃是我们这次去澳洲带回的。若是此茶能火,国内偌大的蛋糕便是咱们第一个尝。前景无限,最适创业。”
杜笙依旧凝眉看着这杯茶:“这究竟是什么成分制的?”
络腮胡说道:“正是最上等的西湖龙井磨成粉,再经西洋特制工序制作而成。”
山羊胡见杜笙一副犹豫的样子,冷笑道:“掌柜的不会是连杯茶都不敢喝罢?男子汉大丈夫的,岂不是太没气量了?”
络腮胡说道:“哈哈,说到这个,我倒是突然想起了歌星阮姑娘。据说她日夜出去唱歌,便是为了多赚些钱财,好养活家中那个没用的丈夫。哎哟,这可是前所未闻,从来只听说过丈夫赚钱养妻儿的,还从未听过让妻子在外头抛头露面,自己却在家当大爷的。”
杜笙已经听不清他们还说了些什么,他脸色十分难看,突然便端起那杯中水,一饮而尽。
末了,他重重地将空荡荡的茶杯重重搁在桌上,寒声道:“这水的味道这般奇怪,一点龙井的气味都没有。如此难喝,根本就不会有老百姓买账!”
说罢,他甩袖走了。却没有看到络腮胡和山羊胡二人相视一笑的阴冷。
下楼去的杜笙很快感觉到了身体不对劲。他的身体变得越来越兴奋,控制不住的兴奋。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欢愉一阵接着一阵袭上他,让他分辨不清虚幻现实。
隐约之间,他似乎已经不在自己的甜点店里,而是回到了老京城内的巷子里,前面不断传来一阵阵的欢快笑声,十五岁的阿阮穿着水白色的碎花裙袄,头梳着少女丸发,天真浪漫地和自己追跑。
她的笑声清脆异常,一阵一阵,在他耳边反复回荡。他看不清楚她的面容,可他能感觉到她脸上的笑意,比春日的凤尾花还要惹人迷醉。
他想去追,想将她抱在怀中,可她总是让他追而不得。他不断呼唤她的名字,可她只是继续不断娇笑奔跑着,让他触碰不到她。
也不知过了多久,最终他是在一阵刺骨的寒意中醒来的。天上悬挂着是一轮巨大的月亮,明亮得就像是太阳。他置身野外,这一片正是一眼望不到边的稻田,他独自一人浑身狼狈得倒在田野里,身上的衣裳又脏又破,夜风犀利寒冷,让他浑身发抖。
身体非常疲软,疲软得让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记忆里最后的记忆是喝了那两个客人的茶,可现在回想起来,他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自己是中了他们的激将法,才会喝下那杯有问题的水。
意识到不好,杜笙更气,定要抓出指使那两人来害自己的究竟是谁。
只是第二日,杜笙的身体突然毫无预警地变得非常难受,身体内突然冒出一股非常可怕的渴望。他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么了,他唇干舌燥,身体罢工,浑身都弥漫着剧烈的痛意。让他忍不住整个人蜷缩成了一团。
他渴望性,渴望杀戮,渴望血腥。身体内可怕的兽性快要破土而出,他忍不住红了眼,甚至只要他能平息体内的燥火,让他做任何事他都愿意!
就在他的身体越来越丧失理智的时候,突然眼前伸出了一杯淡黄色的水过来。
他看不清楚这个给递水的人到底是谁,只听到有人在自己耳边说:“是不是很难受?只要喝了这杯神仙水,你就可以毫无痛苦,你可以得到无比的愉悦,你可以比任何人都快活——”
杜笙猛地接过水,动物的本能让他一口气就将这杯水灌了下去,而很快的,药效在他体内发作,前一刻还在地狱的身体,这一刻放佛到达了天堂,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舒适,愉悦,快乐。
四周都变成了白茫茫的一片,隐约之间,又是阿阮的清脆笑声在自己的四周飘荡,脆如嫩铃,宛若春芽。
杜笙忍不住痴笑起来,他喊着,阿阮,阿阮。你喜欢再多的胶片,我都会给你取来……
而这一次,等杜笙再次清醒时,又是两日后的下午。
只是不同的是,这一次醒来,阿阮正站在自己的不远处,目光绝望地看着自己。而站在阿阮身边的,是穿戴得体的何以。
阿阮穿着黑色的长裙,将她的身体勾勒得恰到好处,艳丽无魅。何以穿着藏青色的条纹西装,脸上的笑就像是最绅士的人。
阿阮看着他,目光漆黑,就像是两口枯井。她的声音透着绝望和沙哑:“没想到,你真的在吸毒。”
漆黑的瞳孔毫无预警留下两行清泪:“夫君,你这样自暴自弃,对得起谁呢?”
阿阮突然非常厌恶地看着杜笙,声音陡然变得尖锐:“既然夫君如此对待生活,那阿阮,此生都不要再见到你!”
说罢,阿阮转身就走。带着一身的高傲和决绝,转身走得干干净净,如雁过无痕。
何以这才笑着走到脸色惨白的杜笙身边,轻笑道:“末代王爷,你可看清楚了,阿阮如今已经不喜欢你了。今日仙乐斯本有个舞会,阿阮需要带男伴出行。既然你这么自暴自弃,让阿阮都厌恶你了,那这个位置……只有让我顶上了。”
远处是黄浦江潮起潮落的潮汐声。头顶的月亮变得愈亮,杜笙瞳孔涣散地躺在沙滩上,再感觉不到其他,只有胸腔内的心脏,就像是被千刀万剐般的疼。
当天晚上,杜笙以为阿阮要搬出这个家,可阿阮却在杜笙房内等他。
阿阮脸上素净,脂粉未施。她双眸通红,隐约之间,让杜笙又想起十四岁那年被那群渣滓欺负的阿阮,也如此时这般手足无措,委屈至极。
可他们都知道,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杜笙说道:“我染上了毒瘾,我已经配不上你。”
阿阮突然激动地捏紧杜笙的胳膊,她双眸血红地厉声道:“这是误会对不对,我听你解释。你说,你说这是个误会,好不好,好不好——”
杜笙冷笑:“对,这就是个误会,你会信我吗?”
阿阮说道:“那你就给我解释清楚,为何你的手中捏着毒品粉末,为何你会发癫似的在黄浦江边又哭又笑!为何——”
杜笙说道:“有人陷害我。”
阿阮大笑:“陷害你?到底是谁要这样陷害你!”
杜笙不说话了,他只是面无表情看着阿阮。
很快的,他转身就走,连带着将阿阮的房门都摔得噼啪作响。而阿阮,也负气离家出走,连续三四天都未曾回家。
而从这一刻开始,杜笙将自己反锁在房间内,整整一个星期都未曾出门。毒瘾发作的时候,他浑身又痛又痒,眼前幻觉不断,一会儿是自己的父亲血淋淋看着自己的样子,一会儿是阿阮在房间内唱着歌的模样,又一会儿,却便成了自己在柳春院内,搂着名伶疯狂行床事的画面……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都快要被体内的渴望所逼死,他的神智变得不轻,他想要疯狂地自残,见血,毁灭所看到的一切。体内的兽又在咆哮,要他去寻找解脱,要他自残……
可内心最深处,又有一道微弱的声音在告诉他,他必须坚持下去,他不能再放任体内的这只兽为所欲为下去,否则他最终的下场只有一个死!
半梦半醒间,他感觉自己的意识飘得越来越远,体内的兽也因为身体的虚弱而渐渐沉寂了下去。窗外的天色黑了又亮,亮了又黑,他也分辨不出时间到底过去了几天。
倒是一直等到了最终完全清醒的时候,他已经瘦得脱了相,浑身虚弱得不堪一击,仿若一阵风吹来,就能让他倒下。
祖母一直担忧他,每日在门外敲门,却怎么也不见他出来,都急得快要生病了。此时见他终于出门来了,当即心疼地将他紧紧抱在怀中,一边不断喊着他的乳名。
阿阮始终没有回来,而杜笙在接下去几日祖母的照料下,终于将身体调回了大半。反而将祖母给累得生病了。
杜笙干脆请了个小丫头帮忙照顾祖母,自己干脆独自一人去外头租了个房子,独自生活。又让人去仙乐斯给阿阮带了话,让阿阮知道自己的新住所。
当日晚上,阿阮便来了杜笙的新住所来寻他。
而杜笙,依旧头发凌乱,瘦骨嶙峋,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阿阮看着杜笙的目光愈加失落失望:“你果然是在吸毒。”
杜笙对着阿阮痴痴的笑:“对,我如今不过是个落魄的下等人。家中银子已被我花光了,如今我还染了毒,你说,这可该怎么办呢。”
说话间,杜笙不由伸出手去,作势想握住阿阮的手。
可阿阮十分厌恶得便将他的手甩开。她双眸泛红,哑声说道:“杜笙,你如今这个样子,还配得我的爱吗?我曾经那个积极向上、怀有一腔热血和报复的夫君,怕是已经死了罢。”
杜笙哈哈傻笑:“对,他已经死了。早在你喝避孕药杀死你腹中孩子的时候,他就已经死了!”
阿阮声音尖锐地打断他的话:“那不过是个意外!我想要成就我的人生价值,我想让整个上海滩的人都听到我的歌声。当时的我并不适合怀孕,你却一定要紧抓着这点不放,甚至把这当做你堕落的理由!”
杜笙不再说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眼前的阿阮。看着这个五官愈加精致、气质愈加贵气的貌美女子。
她明明就站在他的面前,可他却觉得他们之间早已有了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他突然觉得很累。他缓缓闭上眼。哑声说道:“你走罢。去寻真正配的上你的人。”
半晌,房间都是一片寂静。直到许久,才传来一阵重重的关门声。杜笙侧头一看,房内再无人。
*
接下去的这段时日,杜笙日日混在仙乐斯隔壁的鸦片馆内,每日白天去,半夜的时候便如烂泥一样瘫在路边,身上是最难闻的酒味和烟草的味道。很多次,杜笙都遇到唱完歌回家的阿阮。
她穿着百货大楼内最新上的大衣,烫着时髦的卷发,浑身都带着上流社会的贵气。她远远地看到杜笙,便如躲苍蝇似的避开他,仿佛杜笙是最让人恶心的东西。
杜笙却只是靠着墙头,望着前方不远处的黄浦江仓皇大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他的笑声仓皇,让人不敢听。
直到半月后,杜笙依旧烂泥似的倒在地上,一边愣怔地望着不远处仙乐斯的招牌。这招牌在霓虹灯的衬托下,宛如星辰般闪烁亮眼。让杜笙忍不住看得发呆。
只是看着看着,他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两道人影,这二人的影子被夜灯拉得修长,缓缓地将他淹没其中。
最终,这二人在他面前站定,一眼看去,正是模样精致的阿阮,笑得满脸温柔的何以。
阿阮面无表情看着杜笙:“你还好吗?”
杜笙眯着眼睛看着他们,衣衫褴褛,脸色淤黑:“老子好得很,就是缺点钱花花,怎么,你们这是要给老子送钱吗?”
阿阮紧抿着嘴,目光一眼不眨地看着他,她的目光无比幽深复杂,放佛在看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
何以则笑道:“曾经堂堂的清朝王爷,竟然也会缺钱。啊,对,谁让王爷染上了毒品呢。那等害人的玩意儿,我劝王爷还是少碰为好。”
杜笙靠着墙壁,干脆翘着二郎腿吊儿郎当地看着他们:“要是是给老子送钱的,就赶紧留下银子走人,不要再老子面前叨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