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棠挽探究的眼神，冯奚并不在意，饮一口茶，入口微苦。他有耐心等到棠挽点头，冯奚从来没想到棠挽会不同意。毕竟，这听上去对彼此都好，棠挽没理由拒绝。
“原因呢？我的血里有什么？”她的血里有什么，可以让冯奚付出这么多。猛地想到，冯奚应该是会一下常人所不知的手段，棠挽的心凉了一些。
冯奚缓缓道，“没有什么，只不过想到阿檀，她，我想找点东西来怀念，毕竟，这世上，你和她最相似。”
这个理由，一听就很假。棠挽就不相信当年楚檀死后，会一点遗物都没有。更何况，谁会用血去怀念一个人。
“不信？”
看到棠挽毫不掩饰地点头，冯奚道，“我是身死之后才凝魂实体的，所以，阿檀的东西都找不到了。”
他与顾清晏长生不老是不一样的，他是死过的，又活过来。当年的身体早已化成黄沙守护他生前的家国，剩下的是他对一个人的思念。大概是因为这个思念，所以才会一直念念不忘，当然，这也不乏恨意与不甘。
等他再有意识的时候，已经沧海桑田了很久，世事沧桑，过往云烟。那些曾经的人事，都已经看不到了，只剩下史书了的寥寥几笔，根本就无法刻画出当年的模样。
而他曾经念念不忘的小姑娘，真的已经没有人记得了。甚至已经没有人知道这个世上曾经有一个叫楚檀的姑娘，眉目如画，不谙世事，死在最好的年华里，死在最亲近的人手里。怎么会甘心呢，可是，他连恨的人都没有了。
等他凝结出实体之后，才发现，浮生走得太快，明明是一个人的一辈子，却可以那么快的被抹去任何痕迹。他已经完完全全找不到阿檀当年的遗物了，甚至连他最恨的楚棠，也已经快没有人记得她了。
他找了那么久，还是一无所获，真的没有她的痕迹了。他等啊等，终于，知道这个世上并不是只有他一个人这样。直到如今，遇到楚棠，他知道，他等到了。
这些年，他看遍了所有古书。包括那些并不传世的书籍，终于让他从残卷中找到了他想要的东西，也不算辜负了。只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而今，东风已来。
“我杀了她，你却用我的东西来怀念她，不恶心吗？”棠挽问。
楚棠杀了楚檀，已经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如今用她的血来怀念一个人，有人相信吗？冯奚是觉得她不记得前尘往事之后，就傻了吗？
冯奚没说话，但是，棠挽看到冯奚拿茶盏的手捏紧了。棠挽有点担心，这里的东西如果损坏是不用她赔偿吧。
“你答应还是不答应？”这句话，棠挽觉得是冯奚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听着有点阴森森的感觉。
龙有逆鳞，而楚檀大概就是冯奚的逆鳞了吧，碰之即死。可是，棠挽想到那个她已经有百分之九十多的可能性的事情。如果那个是真的，那么，多少人的一辈子都成了笑话。如果是真的，那么，她要背上多少黑锅。
萧绪知道的到底是什么，有多少。孟婆和冯奚的出现让她原本如静水一样的心里泛起一阵阵的涟漪，心神不宁不过如此。但是，她清楚的知道，她可能是怕了。
她不是楚棠，她是棠挽，没有什么心怀天下的志向，只想安安稳稳地过着眼前岁月静好的日子。说她得过且过也好，说她苟且偷生也罢，她不希望棠挽这辈子和楚棠一样，明明轰轰烈烈，却泯然众人。
那要多不甘心啊！
明明做过那么惊天动地的事情，明明曾经可能以一己之力救苍生于水火之中，但是，百姓安居乐业，却没有一个人记得她的好。甚至，在众人眼里，她的祸国的开始。生而为人，对楚棠来说，有太多的不公平。
凭什么？史册上可以记下那么多英雄豪杰，却把所有的恶名加于用女子身上。明明应受万人敬仰，却穷困潦倒于后人口中。
楚棠是怎么想的，棠挽不知道，但是，棠挽觉得不公平。所以，她看着冯奚的模样，在明知道硬碰硬没有胜算的时候，还是摇头了，“不答应。”
为什么？她是心里问自己，可能还是骨子里属于楚棠的骄傲在作祟。有些东西是埋在骨子里的，哪怕已经满面风霜，可是还是有些东西熠熠生辉，不会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
尽管，她已经不记得属于楚棠的人生，但是，还是在不经意间带是楚棠的习惯，这个是改不掉的，深入骨髓的。
“好”
……
“阿棠，回头吧”
楚棠闭上眼，一滴泪从眼角划过，美人垂泪，极美。但是，衣袖里的手却握紧，染着豆蔻的长指甲深深抠入肉里，血才掌心慢慢渗出，汇合，一滴一滴地落在地面。而楚棠，仿佛不觉得疼一样。
时间不知道过来多久，阳光透过雕花木窗的窗框，照在楚棠脸上，明明应该是很暖的温度，可楚棠偏偏觉得是刺骨的冷，如大雪漫过这个身子一样，刺骨的寒意从四面八方涌来。
楚棠清楚的知道，自己是回不去的。走了这么远，她怎么可能回去，怎么可能放下自己的所有。就算她肯回头，那面对的是什么，是一群人对她蚀骨的恨意。是她再也找不到的初心，都来不及了。
她想回头吗？楚棠不知道，人心向善，她亦是。可是，除了善良之外，她更想活着，而且还要活得好。但是，她已经回不了头了。哪怕所有人都口口声声说着让她回头的话，可她不傻，回头是什么，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她不能回头，但这样下去是什么，是众叛亲离，是万丈深渊，结局似乎都一样。
她清楚地记得小时候，也曾天真无邪，可是，后来一切都莫名其妙地变了，变得她觉得陌生了。那些曾经对她好的人，都走了或变了，他们看她的眼神不在是慈爱，而是毫不隐藏的垂涎。明明她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可是，在别人眼里她就像遇到色香味俱全的佳肴，任何人都可以分一杯羹。
她怎么可能甘心呢？人，这种生物，只要享受过高高在上的滋味，就再也受不了落入尘泥的痛苦。可以一辈子过得平平淡淡，也可以一辈子轰轰烈烈，但是，没有人受得了，曾经轰轰烈烈最后却甘于平淡。起码，那时候的楚棠受不了。受不了一夕之间，物是人非。
“回不去了。”
走得太远，她已经无力回头。什么回头是岸，什么立地成佛，不过是幌子。她若是放下现在手里的权势，那么，就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下场。
她若今朝收手，那么明朝等待她的，可能就是莫名其妙的暴毙。这种手段，她用过，自然清楚。所以，她不想如此。那么，这么多年的努力都辜负了。
“阿棠，只要你想，就回得去。”
楚棠睁眼，看着眼前对她苦苦哀求地人，迎着她期望的目光，良久，还是摇了摇头，看到她的目光变得黯淡失望。
从楚檀死的那日就回不去了，楚檀一死，这世上就只有心狠手辣的楚棠了。所有的天真善良都随着楚檀的死烟消云散，从此以后，她只是楚棠了。
再也不用善良了，可是，楚檀的善何尝不是伪善。
但是，世人大多都是喜欢伪善吧。明明比起恶，伪善更让人恶心。但是，世人却心甘情愿把伪善的楚檀捧上高台，而将心口如一的楚棠贬入尘泥。
“你要我怎么回去？”楚棠说。
她这辈子，做了这么多世人眼里的恶，如何回头？这河清海晏的天下，没有半处是她容身之地。
就是回不去了，眼前的她不是最后一个劝她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劝她的人。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怕是到死的那天，都是执迷不悟的不回头。也不知道，千百年后，可有人能明白她的无奈。
“我……”
“看，你也不知道我怎么回头。”她回头，于法不容，这么多罪孽，她死都难抵。可是，楚棠到底错了什么。不过是信仰不同，萝卜青菜各有所爱，她爱的是高高在上的活下去，哪怕这种活要踏着无数人的白骨，楚棠也在所不惜。
生于斯，长于斯，楚棠从小耳濡目染的从来都不是善，是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恶，所以，错的不是她，是这世家皇族与生俱来的藏污纳垢。她不过是学了一点自保的方法而已，楚棠想。她的手段，不是她自己的错，只不过是时代的悲哀。
可是，楚棠看着眼前已经奄奄一息的人，楚棠有些不理解，为什么都这样了还要劝她回头。到底是谁在执迷不悟？
“阿棠，回头吧，只要你肯回头，我死不足惜。”
楚棠叹了一口气，可是，她不想死不足惜啊。她想好好活着，想高高在上，她回不去了，这双手，染了太多人的血，怎么可能收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