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落是在梨花将要落尽的时节醒过来的,所以师傅给她起名为梨落,这个带着淡淡的忧伤的名字,伴随了她三年,在仅有的关于蓬莱的三年记忆中,她总能听到师傅用不温不火的声音呼唤她,梨落,梨落,白梨落。
她也问过师傅,自己姓甚名谁,从哪里来,为何只记得这三年以来的事情。师傅总是蹙眉,微微叹气。
师傅说,给她取姓白,是因为她很像他的一个故人。
春去秋来,寒暑交替,渐渐地,梨落也忘记了询问,忘记了她的时间才过了三年,她不知道一辈子有多长,却以为这就是半生了。师傅听到这话,总会笑她是傻丫头,明明二十来岁,却以为自己是年过半百的老妪,总是伤春悲秋的。
梨落也笑,只是她不知为何笑,她总是在静悄悄的夜晚,独自一人坐在蓬莱的海滩上,或者平躺着,安静地数着夜空里的星星,一颗,两颗,直到昏昏沉沉地睡去,翌日清晨,在自己的卧房中醒来。
她知道,自己是失忆,却不是失心疯,这又不是绝症,或许某一天她会想起以前,又或许,以前的自己并不想想起。
她有些小小的自卑,因为脸颊上有一条怎么也去不掉的浅浅的疤痕,可是这里除了师傅就是她,没有人会在意,久而久之,她也就不在意了,她不知道这条疤痕的来历,却总是暗自猜想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师傅只说自己海边捡到的孩子,一直漂流到蓬莱岸边的,所以梨落也总是偷偷地划着小船出海,但从没找到那所谓的源头,茫茫无际的大海,看不到边,只是她从没想过要离开这里。
所以,梨落慢慢的,就变成了乐天的孩子,她开心地学习师傅倾囊相授的技艺,包括医术和琴艺。师傅是个世外高人,蓬莱本就是传说中的仙岛,不知道的人还会以为师傅就是那传说中的仙人,只是每日朝夕相对的梨落知道,师傅就是师傅,他是世间最高深的人,却也是世间最单纯的人,却也是最神秘莫测的人,那时候,梨落还不知道师傅在江湖上的称号。
师傅平时板着一张脸,却总是在面对梨落的时候眼带温柔,那是慈爱的眼神。师傅有一张平平淡淡的面容,说不上是俊秀,还是清丽,虽然年过不惑,却依旧如而立之年一般健朗。梨落常常看着师傅发呆,脑袋里时不时闪过某张脸孔,感觉很像师傅,却永远看不清楚,但她肯定那是一张男人的脸,很清冷的感觉,却总是看不清楚容颜。
久而久之,她不再去触碰那些个时不时骚扰自己的回忆,脑袋也便越发舒服,身子也随着习武而变得越发强健。
不知不觉,时间一晃而过,三年,不过是诗人笔下的白驹过隙,匆匆从指尖划过,不知是谁说过的,情知海上三年别,不寄云间一纸深,在这孤独的海岛上,三年与三个时辰,似乎差别也没那么大,但梨落终究还是死磨硬缠地打听到了中原武林对师傅的称呼——梵音圣天。
这称号,从二十年前,便不再踏足于中原,那个遥远的大陆。
时间,仿佛在蓬莱停下了脚步,而他,这蓬莱的主人,似乎也看不到生命的尽头,他该有四十岁,却是花开正当时的魅力男神。
“何为男神?”师傅如是问道,俊美的眸子浮现一片好奇的神色。
“我也不知道,或许是……很好看的意思吧。”梨落如是回答道。
“师傅,为何不教我音杀?”梨落如是问道,她很好奇为何师傅不传授自己的绝学,却叫她努力学习弹琴和医术。
“音杀,伤人伤己,你师兄的死让我明白了许多。”骆梵音的目光望向了远方,看着波澜起伏的海,眸子里却是无际的悲伤,梨落垂了眼帘,坐在了师傅身边,看师傅重新将手指按在了弦上,拨弄出几个音。
“师傅,你从来没说起过师兄。”
“三年前,他就失踪了。有人说他死了,或许真的是死了吧……我找了他很久,虽然我一直不愿相信。”
梨落眨了眨眼,揪住了骆梵音的衣袖,“师傅,不要伤心了,你还有落儿。”
“落儿,为师真心将你当女儿的。”骆梵音慈爱地看着倚靠在自己身侧的娇小的女孩。
“落儿知道,所以落儿会一直孝顺您的。”梨落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下的灰尘,一蹦一跳地朝着小厨房走去。这些年来,师徒二人的餐点全都是梨落一手包办的,她最好的手艺是做桃花羹,因为蓬莱岛上遍地桃花,实在是方便取材,于是也练就了梨落的厨艺。
一转眼,三年的时光飞逝,梨落医术精进,琴艺也尽得骆梵音真传,唯独不曾从他那里学得一招半式。但是她总是感觉体内有一股蠢蠢欲动的真气,在丹田处环绕着,忽冷忽热,无法控制,直到她离开蓬莱的前一个月,这股真气终于在十五月圆之夜爆发了出来,害的梨落几乎走火入魔。
当骆梵音为梨落疏导完毕后,她才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自己体内潜藏着十分深厚的功力,只是不知什么原因这武功竟被废掉了,据师傅的解释应该是功力被吸走导致的暂时性无力,武功尽失后反而能置之死地而后生,重新达到最高的一层。
骆梵音听到这些,只能无奈地笑笑,摸着梨落的脑袋说,“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却懒得理会。”
梨落也憨憨地笑了,她知道师傅说的是这一身的武功,而她其实只在乎自己做出的桃花羹会不会更好吃,她想着,如果可以,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也挺幸福的,跟着师傅呆在这里,就像与父亲呆在一起生活一般,并无不妥。
一个月后,梨落的功力完全恢复,经脉竟像是重新洗髓过,整个人仿佛换了个壳子,她却并没有更开心,因为师傅的眸子里时常含着雾气,凝视着大海的远方,那里面满满的都是悲伤,她算了算日子,又是那人的忌日了。
那人,是谁?师傅没提过名字,师傅曾在中原与一位白姓女子有过一段缘分,不知算不算得上是轰轰烈烈的爱恋,总之是应了那一句多情总似无情苦,师傅爱上的竟是有夫之妇。
“她爱你么?”梨落如是问。
骆梵音微微叹了口气,垂了眸子,“我也不知。”
梨落清楚地看到师傅眼中氤氲的泪光,师傅怕是爱惨了她。
“师傅,你为什么不去找她?”
骆梵音站起身来,高挑的身姿几乎遮住了大半的阳光,梨落只能仰头望着师傅的侧脸,恍惚中,有一张那么相似的脸孔飘过眼前,她心底咯噔一下,忽然冒出一个念头,自己是不是认识师傅的儿子,那个所谓的师兄?
“你忘了,为何为师要给你取姓白?”
“您说我像您的一位故人。”
骆梵音不再作声,梨落忽然明白了,眨巴着眼睛,“对不起,师傅。”
“无事。今日练武了么?”自从武功恢复,骆梵音便也不再反对梨落修习武术,反倒每日勤加督促,这让梨落着实苦恼。
“我……我现在就去……”她一步蹦跳起来,朝着屋后的空地跑去,仿佛身后有一群狼在追,骆梵音眺望着她年轻的背影,越看越出神,真的很像,像到他几乎忍不住要怀疑当年的她是不是对自己撒了谎。
回忆一出出浮现在眼前,骆梵音叹了口气,重新屏气凝神开始打坐,然而思绪却不断飘回二十年前的中原,那一年,桃花纷飞,遇见了她,就是他此生的劫。
那一年,是骆梵音第一次踏上中原武林,他是替师傅散元道人去给武林盟主送新婚贺礼的。那时的他,剑眉星目,年轻气盛,一身武艺卓然出群,不输中原武林三大高手。
那一年,中原用的还是离展鹏的别号,真武。离展鹏是新任武林盟主,也是人中龙凤,他与三个好兄弟顾浪、御震天、穆正华携手一统中原,四分天下,武林从此河清海晏,也是一庄幸事,不过这些都与骆梵音无甚大关系,他是孤儿,从小跟着师傅在西域生活。散元道人文采斐然,武艺超群,他的唯一的弟子骆梵音尽得他真传,因而也是文武双全的美少年。
清晨,他带着一枚精致的锦盒,从客栈里出来,便不作停留,朝着离府匆匆前行。手中握紧了锦盒,他知道,这里面看似一枚不太起眼的铁牌,可是师傅一直珍藏的至宝,师傅交代了,这枚令牌将成为中原武林盟主的信物。骆梵音此前听闻白氏,也即新娘的家族,是中原武林中的名媛家族,一门二女,两朵姐妹花,容貌那自不必多说,姐姐性温婉端庄,妹妹活泼可爱,都是武林人士心中的窈窕淑女。这一次,离展鹏与自己的好兄弟顾浪将同时迎娶白家姐妹,同日行礼,也是武林一大美事,只是这时的骆梵音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将因为今日而彻底改变。
行人并不多,因着料峭春寒,吹着微冷的春风,身子骨稍稍不太硬朗的人都宁愿缩在被中,路上来来往往的也只有这些前去参加婚礼的武林人士,骆梵音初来乍到并不懂太多人情世故,只想着将礼物送到,再在这里四处游玩一番便结束此次行程,于是也便没太在意来往的行人,更没看到前面不远处街角突然冒出来的喜轿。
那明明是红灿灿的新娘的坐辇,却愣是被骆梵音给忽略了,等到他看清楚时,已是不小心碰上了人家的轿子,轿夫们倏地被撞的脚步不稳,踉跄了一下,轿子也被颠簸了。
轿夫们骂骂咧咧的声音开始窜进他的耳朵,骆梵音止住了脚步,握紧了手中的锦盒,又摸了摸腰间别的玉笛,淡淡地望着那些个粗俗的轿夫们口出狂言。他想着,罢了,不与这些人一般计较。
风吹起轿帘,顺便也吹起了里面端坐的新娘子的火红的盖头,骆梵音抬眼的刹那,正看清那少女温婉姣好的面容。谁知,情深处,一眼也是千年。
如同一股温热的泉水浇灌进冬日的心窝里,骆梵音感到自己在一瞬间竟无法呼吸了,本来稳健有力的心跳砰砰地乱跳着,竟不小心漏了一拍,那一刻,他心头涌上一种念头,谁能娶到这女子,定是极幸福的。想到这里,他平静无澜二十年的心,蓦然地有些酸涩。
那新娘似乎也不小心瞥见了小窗外凝视自己的少年,他们的视线在这初春的空气里短短相遇,交会,然后被她自己骤然分开。她挪开了目光,急忙用手去遮挡住吹起的盖头,盖头重新遮住了她的脸,还是那一团红红的布料,却隔住了两道有些痴痴的目光,她垂眸,看着自己的膝盖,心里竟通通乱跳,好不容易抚平了这小小风波带来的不寻常的情绪,这才开口制止了轿夫们继续的谩骂。
“走起吧……这位公子也不是故意的。”如黄莺一般婉转的嗓音从轿子里传了出来,轿夫们相互瞅了瞅,喜娘瞥了一眼轿子,对着轿夫们耳语了几句,这才大声地说着,“起轿……大喜的日子,别与这小子计较这么多……快点走,耽误了吉时,连一个籽儿都拿不到……”
轿夫们想了想估计也是无趣,便抬起了轿子,重新吹吹打打地上了路。
骆梵音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几步拉住了喜娘,“请等一下”,他喊住了轿子,喜娘不耐烦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
“多谢这位小姐宽宏大量,还未请教小姐芳名?”骆梵音初入中原,并不知晓这里的人情风俗,喜娘自是以为这人是登徒浪子,当即甩了一个白眼,“你这登徒子!看不到我家小姐今日出嫁么?竟然还妄想知道小姐闺名?被我家姑爷知道了,准要你好看!”
喜娘恶狠狠地说着,骆梵音脸色一青,心中有些不快,却也有些怅惘,他这才意识到,轿子里面的少女,今日便将嫁作他人妇了。
“喜娘,注意你的言辞。”轿子里的人突然出声喝止喜娘的喋喋不休,转而又温婉地出声,“公子不必在意今日之事,但是恕小女子白氏,不能告知闺名。”
骆梵音垂了眼眸,“是,是我……在下唐突了……”到了后来,连称呼也变了,他没再抬头看那轿子,然而却错过了新娘从帘子空隙里偷偷打量他的目光。
“起轿!”轿子继续上了路,骆梵音一个人站在原地,目送着轿子远去。
飕飕冷风继续刮着,时间也不早了,路上行人开始多了起来,他微微叹口气,转过身,继续朝着离家堡走去。
在下一个街角,离展鹏迎娶的白家小姐的花轿也吹吹打打地送了过来,是从刚才那条大道上相反的方向送过来的,算起来,该是两个花轿交叉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