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吴昊然几乎是立刻就被疼醒了。
他的全身上下都疼,尤其是左脚,里头好像被炸弹轰过了一样。
“你这地方之前断过的是吧,”医生皱眉,毫不留情地下了判决:“胫骨远端粉碎性骨折,等消肿了后手术吧!”
不仅如此,他的身上还有多处软组织挫伤,另附轻微脑震荡。
医生先给他做了个骨牵引,当着他的面就把他的脚跟给钉穿了。
吴昊然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看着自己肿得不成样子的左脚踝,回想起前年的住院经验,简直欲哭无泪。
最主要的是,还没有人可以哭诉。自从他被送进医院之后,秦芳踪就跟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了。
倒是吴峰来了。
他哪里敢和他哭……鉴于东窗事发,他怕他生起气来,很有可能要把他的另一条腿也给打折了,于是他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吴峰也没戳穿他,只是对着空气说了一句:“早知道你只有躺着,才不会去惹事,之前就把你腿打打折好了。”
……
三天之后,医生来找他签字,说很有可能要从他的腰部取点骨头,填充到他的脚上,听得他越发万念俱灰。
最重要的是,三天了,除了老爸之外,没有人来看过他。
而吴峰,也只来了那一次而已。
他的手机静悄悄的,他每次都要拿起来看一遍,才能确定它不是坏了。
秦芳踪是彻底不知去向了,就连白少卿也不知所踪,联系不上。
虽然他好像有一个新交的女朋友,可是女朋友曾经说过“打架可以,但一定要打赢”的话,他觉得没打赢算了,还被人人打住院,实在丢脸,也不好意思去联系人家。
吴峰给他请了个看护,是一个年过五十的大叔,头两天他还乐呵呵地问他关于朋友学校的事,到了第三天后,也许是看出来他好像根本没有朋友了吧……大叔噤若寒蝉,不敢多言了。自此之后,只关心他吃喝拉撒之事。
孤独感总是诞生于矫情的。
吴昊然经常一个人呆着,也没觉得自己有多孤独。可是当他孤伶伶地躺在病床上,吊着一条又肿又麻的腿。而他的身边只有一个看护大叔,还看着叽叽喳喳的电视剧的时候,他觉得特别的孤独。
孤独的顶峰时刻,是他被推入手术室的时候,身边没有人对他说“不要怕,我在外面等你”……
妈呀!他怎么变这么矫情!一定是麻醉药的副作用。
还好,这种悲凄感觉没有持续太久。
麻药一上头,他就昏睡过去了。
将要醒来的时候,他先是听到了电钻的声响,特别的恐怖。然后他就清醒了,醒来愣了一会儿后,他想起了什么,赶紧摸了一下腰,还好,腰还是那么的光滑……
……
许单终于回来了。
她第一眼,见到的就是他刚做完手术的样子,急得马上就要哭了。
吴昊然刚做完手术,脚上还没什么知觉,就安慰她说:“您可别哭了。我本来不疼的,您一哭我要心疼了。”
“臭小子,”许单给他气笑了,上来就用手指小心翼翼地抬起他的下巴,盯着他嘴角上的结痂,说道:“这是谁打的呀?”
吴昊然就说:“流氓。”
许单就拿手指,往他太阳穴上狠狠地一点,毫不留情地说:“臭小子,还想蒙老娘。”
“哎哟,”吴昊然叫得特别大声:“妈我还是病号呢,你这是谋杀亲子啊!”
不用他叫的,肉是从她身上掉下来的,许单比谁都心疼。
“我和你说了多少次了,”许单痛心疾首地说道:“打不赢的话,可以跑啊。你老让人打进医院是怎么回事啊?别的不说了,你这脸皮可够厚的,都不觉得丢脸吗?打不赢你以后就别打架了,忍不住的话这腿直接锯了算了。”
吴昊然:“这次是摔的。”
“站都站不稳还和人打架呢,”许单说:“八十岁的老大爷骨质都没你疏松!”
吴昊然:“……”
打嘴架他从来都是许单的嘴下败将。
“妈我错了。”他低头。
“哪里错了?”许单气消了大半,她从水果篮里挑了个苹果,一边削一边说:“那个怎么说,也是你的姐姐,她受欺负了你帮她打架天经地义的。你要是不打,我都不好意思说你是我儿子了。”
“哎呀,母亲大人果然深明大义啊!”吴昊然接过苹果,咬了一口,喜滋滋道。
“不过你这架打的,”许单忽然又说:“我也不好意思说你是我的儿子了。”
……不知道为什么,吴昊然忽然想起了某人,也说过类似的话。
他兴奋地说:“哈!她也说过这样的话。”
“他?”许单挑挑眉,又拿了个苹果削。
吴昊然还颇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我交了个女朋友。”
……水果刀应声落地,许单惊了:“女朋友?你小子……”
“扑通——”话还没讲完,门口忽然传来了重物倒地的声音。
“哎呀,小哥,走着走着怎么就摔倒了?”看护大叔最先反应过来。
“……”白少卿倒吸了一口凉气,才从牙缝里挤出了点声音:“没事。”
“小白!”吴昊然见来人喜出望外,要不是腿不行,他差点都要从床上跳起来了。“哦,对了,刚刚忘了,小白上家来找你,”许单解释道:“我就把他一起带过来了……”
在大叔的搀扶下,白少卿好不容易站了起来,脸上却一阵红一阵白的。他的嘴唇抿了又抿,好不容才挤出句话来,说:”昊哥,好。“
说话时他却没有看他,一直侧着头假装脚疼。
”你没事吧?“吴昊然皱眉,问道。
白少卿原本是想打诨两句的,可是身体软得就像是一滩烂泥一样,怎么都提不起兴致来。
最后他摇了摇头,说了句:”没事。”
然后他又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没事吧?”
有其他人在场,吴昊然也不敢太放肆,循规蹈矩地也说了:”没事。“
许单见他们两个人有点别扭,以为是他俩吵嘴了,便出来打圆场:”你们俩可真是够难兄难弟的,一个从楼上摔下来,另一个走着走着就摔了。“
结果,全场四个人,除了她自己外,只有看护大叔礼貌性地笑了。
“对了,”短暂的沉默之后,白少卿忽然笑着说:“我刚才知道,我爸就在上面住着呢。阿姨,您陪着昊哥,我先去看看我爸。”
说完,也不等其他人再说些什么,他撒腿就走了,速度飞快,一点儿都没有刚刚才摔倒过的样子。
吴昊然:“……”
“说说吧,”许单也咬了一口手中的苹果,说道:“你又怎么欺负别人了?”
吴昊然:“……”
儿臣冤枉啊!
谁知道他心里的苦啊。
……
到了晚上六点的时候,吴昊然的左脚趾才渐渐有了些知觉。
疼痛先是一点点的,还可以忍受的。到了晚上七点的时候,麻醉药的药效完全失效了,疼痛翻江倒海地向他扑过来。
操,那种疼,是真的疼,疼到他的大脑一片空白,直发冷汗。什么儿女情长,什么英雄气概。从前他也自诩是条汉子,但跟刮骨疗毒的关公,和不打麻药的刘伯承比起来,他就是个怂货。
真疼啊,如果能让他不疼了,他什么都愿意!!!
偏偏护理大叔还给他端来了今日的第五餐,他哪里还有胃口吃东西噢。就差没给自己一拳,晕晕过去好了。
最后实在是太疼了,他求护士姐姐给他打了一针止痛针。
药效起作用的时候,他就半昏半醒地睡着了,醒来的时候他发现床边多了一个人。白少卿的手中拿着根棉签,先在杯子里浸了浸,又把棉签放在他干裂的唇上涂了涂。
他反复做着同样的动作,却并没有不耐烦。
“你怎么没回家啊?”吴昊然的声音都疼嘶哑了。
白少卿见他醒了,手条件反射地向后一收,说:“你醒了?”
“嗯,”吴昊然低声应了一声,他醒来意味着疼痛也清醒了,他能清楚地感觉到,它们这些个小畜生,一波波地,从他的左脚,一直蔓延到他的全身。
真他妈疼啊。
这可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很疼吗?”白少卿见他神色不对,也皱起了眉。
“你还记得我不小心踢到你蛋蛋,你半天腰都没抬起来的那次不,”吴昊然连说话都有点费劲,道:“和那个差不多的疼吧。”
“……”白少卿倒吸了一口凉气。
然后他又责难道:“你就是永远记不得答应过我什么!我每年的生日愿望都是叫你再别跟人打架了。就这么简单,你也非要让它们破灭了,是吧。”
他漂亮的眼睛里,满满的都是失望。
原来他们有次碰见个瞎子算命的,算命的说吴昊然:“少年意气强不羁,虎胁插翼白日飞。欲将独立夸万世,笑诮李白为疾儿。”
他说:“小哥年轻气盛,壮志凌云,只可惜少年血气太盛,伤人亦伤己。切忌少与人争执,勿多管闲事,不然,恐有血光之灾啊。”
这算命的爱掉书袋,吴昊然本来就听不太下去。等到那“血光之灾”的四字经典一出口,吴昊然就认定他是个骗子了。
不过白少卿倒信以为真,尤其是前年的事发生过后,他更加觉得这是真的了。他说他不要生日礼物,可吴昊然不知道,他每年的生日愿望,也浪费于此了。
这样想来,他又觉得十分愧疚,忙辩驳道:“这次真不是我要打,也不是管闲事,是因为……”
他忍着疼,把事情的起因经过结果,大概地说了一遍。
白少卿却气未消:“你把人家当姐,人家拿你当弟吗?”
吴昊然连笑容都有些虚弱了,想了想后,特别诚恳地说:“我把你当弟,要是为了你,我死了都行。”
……
白少卿是又急又气,又气又感动,又感动又心酸,百感交集的,最后他忍不住,就哭了。
眼泪来势汹汹的,他连擦都来不及擦,便任由簌簌落下。
”你哭什么啊!”吴昊然都看心疼了,说道:“几岁了,还老哭,还一中江直树呢,叫你那些粉丝团看见了,都要脱粉了!”
白少卿好不容易把眼泪止住了,喉咙里还有哽音:“所以你真的跟那个乔奇洛在一起了?”
吴昊然反过来问:“你觉得她怎么样啊?”
“还行吧。”白少卿深思熟虑了会后,最后还是说了无关痛痒的三个字。
一阵沉默。
“那天晚上真生气了啊?”吴昊然先开口:“一个星期都没理我。”
“你也没找我吧……”白少卿不无幽怨地说道:“我去参加竞赛集训去了,手机不能开。”
原来是这样。
听到这里,他原本是应该可以舒一口气地,结果那一口气还一直憋在他的胸口里,积郁不肯散去。
“小白。”他叫。
白少卿轻声应了一声。
“你爸怎么样了?”
“……不太好。”谈起这个的时候,白少卿的语气很明显低落了。
“哦,那你妈,”吴昊然頓了一下,说:“你妈还好吗?”
白少卿拧眉,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
这个时候,也不知道是不是痛麻木了,他竟然有点感觉不到痛了,说:“你妈知道你在我这吗?”
白少卿的脸瞬间苍白了,事实上他的脸一直很白,只是那一刻,他脸上的表情失控了。
疼痛果然是会传染的,腿上的疼,都扎进心里了。
“我刚刚说的都是真的,”吴昊然想,是该把那口气呼出来了。他不是不明白,只是根本不敢去想明白,他也希望小白……不要明白。
他眼神真挚,嘴角严肃地说:“你叫我一声哥,我就永远是你哥。”
比亲哥还亲,亲哥不一定愿意为了你死,但是我愿意。
有什么东西好像碎了。
有什么东西好像包裹起来了。
又有什么东西,好像比以前更加坚固了。
他用手戳戳心脏的方向,没有再多说一句,然后他阖上了眼。
“我知道的,”白少卿笑了,笑得眼泪又快掉下来了,他说:”我知道的,昊哥。“
他怎么会不知道?
从这个少年,如同天神一般,降临到他的世界的那一刻起。
他就是他灰暗生命里最耀眼的光。
他从未奢求过什么——能够站在光的身边,就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