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上一点啦。”那人看了看表说。
一点了,他不知是失望还是庆幸,她约他的时间是十二点。
他正要折返,也就是这么巧,就在这个时候,他忽然在买票处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钟楼这站人多又挤,买票的队伍特别长,可是他还是认出了她那件绿色的卫衣。
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吧。
偏偏那么巧。
吴昊然原想直接走过去,又想到自己在火车睡了一夜,连牙齿都没有刷,就从背包里拿出个口罩来,戴上。
他又把鸭舌帽往下押了押,这才走了过去。在打招呼之前,他直接把她从人群中拎了出来。
乔奇洛转过来的时候眼神中都带着火。
他有些尴尬,立马说:“是我。”
“对不起,”见她没什么反应,吴昊然又没话找话的,说了一句:“我不是故意不回信息的。”
对方却依然没有反应。
吴昊然更加尴尬了,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个好时机。他在脑子里思索着,要怎么把”对不起,他现在不适合谈恋爱“这一句话,用一种真挚又带着歉意的方式说出来。
乔奇洛却忽然从背包里掏出张表来,递给他说:“虽然没有经过你的同意帮你报了名了,但是我还是希望你能去。”
他自然地拿了过来,低头看了眼,那是一张家长同意书,上面印着《青春有说唱》节目组几个大字。
这……原先他也是打算要去参加了的。
可是现在……于是他扯了个谎:“我不会说唱。”
对方却看穿了他的谎言,目光坚定:“你会。”
要说不动摇,是不可能的。
这几天,有很多人用不同的方式安慰过他,可是他从没有一刻像现在一样认为,他担的起的。
在她的那个毫不掩饰的目光中,他找到了一种不一样的勇气。
乔奇洛什么都没有问,明明是比他还小一岁的女生,却比他还要成熟许多,这让他原本就惊惶漂浮的心,好受了一点。
她说:“吴昊然,解决好你的事,再来找我。”
她大概是……知道他要说分手的吧。
可是她是如此的骄傲,她甚至不允许他在如此狼狈的境界下,与她分手。
吴昊然垂下眼来,心中内疚更甚,也许是被她触动到了吧。他心中一紧,哑着嗓子,就说了一句:“我一定……会去的。”
既然如此,君子一言,说到做到。
……
吴昊然都到了家门口了,小区门卫却不让他进去。
因为之前许多人进来闹事,影响恶劣,门卫也戒严了许多
他又正好撞上了一个新来的,对他既然是住户却没有门牌表示了质疑,拉着他便一直在问问题。
幸好有个认得他的门卫走了出来,对那人说了一句:“让他进吧!这个是那个吴家的儿子。”那新门卫闻言,又看了他好几眼,这才放他进去了。
本来也是一件很小的事。
可是正好撞上此时心境,吴昊然觉得有点失落。
小区里面倒是一切如常,连绿化带里的绿植都跟他走时那天一样。但是,走到自家门口的那一刻,吴昊然才终于懂得了什么叫“物不是人也非”。
虽然有人清理过了,但他还是能够看清墙面上被喷漆过的痕迹。还有,大门前的那个小前院,原本定期都是有园艺师打理的,各类花草赏心悦目,整整齐齐。然而现在,里面的盆栽杂乱无章地被人推倒在地,那棵好不容易养活了的海南黄花梨树,被人连根拨起,随意地扔在地上。
一地残破,满院凄凉。
自己住了好几年的家,却被人糟蹋成这样。
少年从没有一刻像这般无力之过。
吴昊然没有忍住,他对着墙面狠狠地打了一拳,企图用疼痛对抗无力感。然后他顺着枪毙,抱着膝盖,蹲坐了下来,一脸的凄惶。就好像小时候做错了事,被母亲罚站在门外似的。
许单走过来的时候,他就一直保持着这副样子。
其实,吴昊然早就远远地看见她了。
哪怕这种情况下,他的母亲依然一身正装,体面不狼狈。
可是走近了,他才发现,她那再厚的粉都遮不住的坏气色,还有她血丝密布的眼中,那显而易见的疲惫与失望。
他还没有说话,许单已经先开口了,她的声音比冬日里的寒风还要刺骨,她说:“你跑回来干什么?”
他是知道的,外公外婆一旦发现他不见了,会第一时间通知她的。
他也知道的,她一定会知道,他在哪里的。
见吴昊然不说话,许单又大吼了一句:“你他妈跑回来干什么?”
然后她跑上来打他,先是用手拍打,后来觉得不起劲,就直接抡起手上的包狠狠地往他的背上砸,一边砸一边继续嘶吼道:”你到底跑回来干什么!”
吴昊然觉得疼,但是他却不出声。
这不是许单第一次打他。
相反,她可爱揍他了。
吴昊然做错事,她会揍他;吴昊然没做错事,她心情不好了,有时候也会打打他……虽然他经常抱怨自己有个“河东狮吼”妈,可是即便这样,他更怕的还是冷漠刻板的爸爸,而不是这个一生气起来……会打他会骂他,却在任何时候都会维护他,偏袒他,保护他的妈妈。
“妈,”他忍了一个下午的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像是瞬间脱了力一般,许单手中的包掉到了地上,她整个人也滑坐到了地上。吴昊然这才发现,她的脸上也都是泪水,妆容都给哭花了。
“你真是要气死老娘了。”
她伸出手来,却是想要,先替他擦眼泪。
“大老爷们的,哭什么哭,要不要脸。”她嘴上还在逞强。
在这个连他屁股都看过了的女人面前,他还要什么脸,吴昊然顺势就抱住了许单。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起,许单变得那样的小。
从前都是他躲在她的怀里,然而现在他却可以轻巧地拥她入怀。
“妈,”吴昊然感慨万千,带着哭腔说道:“我都知道了,让我来保护你吧。”
少年稚言,但是热血心赤,十分诚恳。
他的妈妈,做了那么多努力,甚至甘心做个恶人,只是为了不让她最宝贝的小孩,看见那些肮脏的东西,甚至是被人轻视被人凌辱……
那么他也是一样的。
他愿意更快地长大,做个顶天立地的人,为他想要庇护的人,亲手搭建一片不管是风吹雨打还是日晒,都不会再漏的屋顶。
家倒了,他就再搭建一个。只要最重要的人在,他什么也不怕。
他也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脆弱。
许单的眼泪原来已经止住了,闻言号啕大哭,抱着他不撒手,几乎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在今天流掉似的。
然后忽然某一刻,她抬手抹了抹眼角的泪,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了一句:“差点……差点给你个小孩糊弄过去了,你个臭小子,打架都打不赢,还想保护我?”
吴昊然:“……”
哪个男人没有不堪的过去呢。
前程往事休要再提!
……
他自己定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人,许单也就不打算再瞒着他了。
不过她这人最讨厌讲故事,于是长话短说:“这事情说来复杂,其实也很简单的,就是你爸这个没用的老东西,被美色给忽悠了,中了人家的套。“
吴昊然:“……”
他没有说话,是因为他在等,他在等她说完之后,再狡黠一笑说“骗你的”。结果过了好久,许单最后才笑了,却是苦笑,比哭还难看:“虽然我也很想骗你,但这是真的。”
吴昊然便问了一句:“那老爸,真的会被判刑吗?”
“我正在努力,你爸虽然牵扯其中,但是这些事情,主要经手人不是他,”谈论到正事的时候,许单一脸严肃,说道:“现在这个事还小,最主要的是现在事情搞得有点大。咱虽然现在已经宣告破产了,但还欠着一屁股的债呢……这事主要也怨我,要是当初我不要心软,把婚离了,现在损失也不会那么大了。”
听到这里的时候,吴昊然想起自己之前的幼稚行为,更觉得愧疚。他觉得在许单心软的这一件事上,他绝对是出了力的。
“绷个脸干嘛,”许单拿手拍拍他脸,说道:“你娘还没死呢,别摆出个哭丧脸来给我看……有什么大不了的,有钱人的日子过得,穷人的日子就过不得了?”
当然不是了。
不过是没钱而已……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当然过得。
“那您还要……和我爸离婚吗?”他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
许单沉默了好一会,说了实话:“不知道将来怎么样,但是现在,绝对不会……你妈不是那样的人。”
吴昊然也沉默了一会,说:“等您想离的时候,就离吧,我一定支持您!”
“臭小子,”许单又拿手点了下他,然后快速低头看手里的文件,不让他看见已经溢满了眼眶的泪。
吴昊然是真心的。
他中学的时候有段时间沉湎一个游戏。许单没有叫他别玩,也没有把他扔到哪里去戒网瘾。她那么忙的一个人,却硬是抽出时间来陪他一起打游戏。三更半夜的,叫他起来陪她蹲BOSS。众人打到BOSS都快死了,她却忽然把所有帮她打的人一个个秒了,还公屏打字说“秒错了“……
诸此以往下来,成功地帮他戒了网瘾。
他何其幸运,被选中,来做她的儿子。
她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妈妈。
虽然这一点,千万不能让她知道。
第十七章、
后来,吴昊然再回想起那几个月来,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说,成长就是一瞬间儿的事儿了。
他花了十八年都没有真正长大,却在那短短的几个月里,被迫成为一个大人。
吴峰最终因为行贿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一年。
法庭之中,他穿着囚服,头发凌乱,刚出来的时候吴昊然甚至看见了他的鬓角甚至长出了几根白发,还有他那发黄的面色,就好像是一夜之间就老了十岁似的。
要说心里没有震动,是不可能的。
最后一次在医院时,他还是那个威风凛凛,一呼百应,让他怕得屁滚尿流的老爸。然而转眼数月,他便戴着手铐,落魄潦倒,坐在法庭的中央,连背都佝偻下去了。
一个时代,就在他的眼前,佝偻下去了。
开庭的时候,秦芳踪母女也在场,她们坐在另一边的过道上。
秦夫人的精气神也很差,连穿着打扮也不顾了,拿着个帕子就不住地擦着眼泪。一旁的秦芳踪倒是一脸冷漠,遇上他的视线的时候甚至还冲他一笑,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同是天涯沦落小孩?
也不知道是谁更惨一点。
相比起来,这边的许单看上去要坚强得多了,同时也无情地多了。她甚至还小声打趣道:”不管怎么样,我总是比她要好点的,毕竟她的两任老公都栽了,而我,只有一个。”
虽然结果很悲惨,但是她依然在这悲中找到了一点快乐。
头一次的,吴昊然竟然十分心疼,自己的母亲是如此的乐观。
……
他们从豪华大排屋,搬进了一个市郊的小房子里。原先许单是要送他去外婆家的,可他硬是不肯走。
不知道就算了。
原先在外婆家住叫“小住”,轻松愉快。现在过去的话叫“寄人篱下”,落寞悲凄,外婆外公倒还算了,只是总有些亲戚,要么慰问要么看笑话,都是他不愿意应付的。
他和小白好久没有联系了。
收拾东西的时候,他见到床头柜上那个像他的小玩偶,忽然想不起来,他和小白到底多久没有联系了。
从前两人好到一天不在一起都不行的。
他甚至退学了,都还要因为曾经的一个承诺,专门接他上下学。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起,他也不接了……自从他出院以后,白少卿忙于竞赛的事,也不曾主动联系他过……就连他家出事了,小白也好想还是不知道的。
吴昊然想着,不管怎么样,其他人他都可以不管,但是小白,他还是要和他说一声的。
但是要说什么呢,说他要走了。
从今以后,你昊哥已不是从前那个你昊哥了吗?
吴昊然心事重重地拿起电话,电话里却又传来对方已关机的声音。
这人手机是被偷了吗?
就没见他开机过。
吴昊然在楼下犹豫着,要不要上他家找他。这个时候,迎面走来一个提着个大塑料袋的女人,那人看着也很眼熟。
是白少卿的妈妈——李阿姨。
看见她,吴昊然打个冷颤,第一反应就是想要逃。不过今天,他忍住了,既然他要改变,便从细枝末节做起吧。
“李阿姨好,”他露出个无害的笑容来,并且主动提出:“东西挺重的吧,需要我帮您提吗?”
“不用!”李阿姨几乎是立刻拒绝了他,她的表情是一贯的凝重严肃,原本淡漠的眼在看见他时,几乎要射出精光来。
虽然她年纪不小了,但从轮廓上,还是能看出她年轻时候是个大美人。
美人在骨不在皮,只是这个美人特别凶猛。
吴昊然还是怂了,他尬笑了一下,说道:“那这样,李阿姨,我先走了,再见。”说完,立马准备闪人。
“你是来找小卿的吧?”李阿姨在后面问。
吴昊然如实回答了。
“你知道我不喜欢你的吧?”李阿姨沉默了一会,然后特别直接地说道:“你也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不喜欢你吧?”
吴昊然默然。
“小时候的事就算了,人总是要交朋友的。但是,小卿是要上大学的,”李阿姨继续说:“他和你是不一样的。”
吴昊然还是没有说话。
“你知道上次竞赛,如果拿到一等奖的话,他就可以被保送清华的吗?”说到这里的时候,李阿姨的语气里甚至带上了怨气:“他从小就不喜欢医院,那些天他却天天来,他跟我说他来是看他那个死鬼老爸的。呵——可是我知道的,他是去看你的!”
——他是去看你的!
——如果能拿到一等奖的话,他就可以被保送了。
——他是要上大学的,你们是不一样的。
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
各种各样的讯息,在他的大脑中炸裂开来,在他的脑中形成了一团蘑菇云。
他一方面觉得想走,可是一方面又觉得脚好重,抬都抬不起来了。
最后,李阿姨终于冷静下来,反倒先行离开了。她甚至没有再多看他一眼,只是冷冰冰地抛了一句话:
“既然你们家也要搬走了,我希望你以后也不要再影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