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正在喜乐楼吃饭的时候,许琳琅就带着几个捕快在挖一个蒸骨坑——说是坑,其实是一个地窖。
青山县很小,也很少发生命案,这具白骨还是她在这里当仵作以来第一次碰上的。
不过她并不紧张,在青山县没有命案和白骨的日子里,她都会去别处主动帮忙验尸、验骨——碰到悬案、无人认领的白骨,她还会捡回来。
比起活人,她更喜欢这些尸体和白骨。
人活着就会撒谎,但只要死了,反而会说出真话。
比如生前是个什么样的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会有什么样的习惯,死了之后,都会卸下伪装,在尸体上彻彻底底的说出来。
今天天气很晴朗,是个蒸骨的好日子,许琳琅的心情也很好。
这个蒸骨坑是她亲自丈量后挖的,长五尺,宽三尺,深二尺,帮忙的捕快们也很卖力,很快就让蒸骨坑成了形,剩下最后一点工程,许琳琅要亲自来。
捕快们又急冲冲的把挖出来的泥土往外运,他们脸上都带着兴奋的表情,也许是着急知道死者的秘密,也许是因为不用去见到许老爹。
许老爹平时话不多,最疼这个女儿,除了必要,从来不做表情。
除了送棺材到买主家,就不会再出门;除了要见到去他家买棺材的人,就不会再见客。
所以这么多年了,许老爹从来不和县上的人交往,也没有人愿意和他交往。
似乎所有人都知道他是谁,但也没有人知道他到底是谁。
虽然捕快们对许老爹又怕又烦,但他们对许琳琅还是喜欢的,毕竟她非常的能干,可以一眼就判断出伤口是用什么造成的,已经多久了,这让他们少走了很多的冤枉路。
等到许琳琅打扫完坑里,灰尘扑扑爬出来的时候,鹿九和司马箜已经到了。
捕快们也把许琳琅要的柴炭挑来了,一起拿过来的还有二升好酒,五升酸醋。
许琳琅把柴炭放进坑里,炭火烧烤的味道很快就飘了出来;她不紧不慢的把骨头从袋子里取出来,开始仔细的清洗骨头,很快骨头上的泥土就掉了,露出了本来的颜色,又用麻绳把它们都穿好,放到旁边干净的竹席上。
旁边的捕快上前一步,替她倒水、加水。
司马箜打开扇子挡住半张脸,但于事无补。
鹿九的脸色煞白,脑中不断闪现着几个画面。
这个场景,真的很眼熟。
他好像看见自己也曾经站在一个这样的蒸骨坑前面,正看着里面的烟缓缓地冒出来,旁边还有人在喊他。
“九哥。”
又是九哥。
鹿九听说自己失忆之前有很多的狐朋狗党酒肉朋友,整天聚在一起吃喝嫖赌,浑身上下没有一丝不散发着败家子的气息。
但这声“九哥”却透露着尊敬和信任。
自己什么时候会有这样的朋友?
这样的朋友,又在自己被下狱的时候去哪里了呢?
手背上猛地传来一阵刺痛,司马箜的扇子好像不经意的在他的手背上拍了一下,扇子上有着细细的小刺。
旁边的司马箜继续用扇子挡住脸,露出的眼睛正盯着他,让他不要在胡思乱想,不要露出破绽来。
坑里的地面已经烧红了,许琳琅的骨头也洗好了。
她把柴炭移出来,又带着酒和醋下去,全都泼到了里面。
一名捕快面容严肃庄重的把穿好的白骨托着递给了许琳琅。
她把放着骨头的草席摆好,然后用一个草垫盖上。
又重新爬出来,解开捂住口鼻的面纱,拿出一根香点燃了,向鹿九说道。
“大人,等到坑里冷却下来,就可以知道结果了,大概需要两三个时辰。”
两三个时辰,鹿九觉得自己有必要休息一下,长途跋涉,身心疲惫,他需要找个地方好好的缓解一下。
齐超已经把房间收拾好了,恭敬的请他上去。
是个套间,他住在里面,司马箜安排在了外房。
因为衙门闹鬼,所以住在这里的人都是两个人一个房间,相互有个照应。
房间的小桌上还放着一碗稀饭和一碟酸萝卜、一碟酸豆角,一点点辣椒都没有。
鹿九突然就觉得有些感动,这是他自那天醒来之后遇见的第一个人如此关心照顾他。
回来之前齐超就已经告诉他们,这个房间是历任县令住过的,前任县令宋明远暴病身亡后大返修了一下,也重新用石灰水消了毒,是衙门里最好的房间。
不过到底是在里面死了人,如果他们介意,可以先住在喜乐楼里,等他们重新布置一间。
鹿九想到唐散金热情的脸,肯定的拒绝了。
司马箜并未上楼,而是留在下面和许琳琅一起。
他装了六年的瘫子,好不容易有机会可以站起来走跑飞跳,自然是不愿意和鹿九一起上楼躺着的。
而且有一点他很奇怪,就是衙门里为什么会闹鬼。
如果世界上真有鬼,那么地下打场早就变成鬼场了,想到这里,他想问问这个浑身上下都没有一点能让人喜欢的女仵作。
许琳琅没有走开,而是守在了蒸骨坑的旁边,虽然并无可能,但还是以防有人会偷换骨头。
等着的时候为了不浪费时间,她开始写今天的记录。
司马箜摇着扇子凑了过来。
“许仵作,不是冒犯,我只是好奇,为什么你会选择当一个仵作呢?在我的印象里,仵作一般都是家族生意……”
许琳琅头也不抬的回答。
“我喜欢尸体,尤其喜欢骨骼。”
司马箜摇着的扇子停了一下,许琳琅突然抬头看着他。
“你不觉得,人体的骨骼尤其美吗?”
司马箜摇摇头,接着又问。
“那你从没害怕过吗?”
许琳琅摇头。
“不知道什么是害怕,从我睁开眼睛开始,我家就开始卖棺材了。如果这个世界上有鬼,那么我家简直就是鬼窝了。”
司马箜接着摇头,看着蒸骨坑问道。
“那你对这具尸骨,有什么看法?”
许琳琅赞叹的点头。
“很美,虽然他身高不高,但他全身的骨骼纤细又很直,连接处的骨头不大不小,正好和整体相配,比例刚好,这是没有经过重体力活的骨骼,或者说,是一具养尊处优的骨骼;头骨饱满,下颌骨较窄,鼻骨细直而高,牙齿整齐,咬合一致,不出意外,会是个美男子;颅顶比较高,生前应该是个聪明人,如果练武,一定身姿优美,很快就能出师。”
司马箜跟着点头,想到那块玉牌,已经有几分相信了。
许琳琅忽然问他。
“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觉得,这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司马箜下意识的回答。
“不是名门之后,也是高官之子。”
他刚说完,就有些后悔了。
果然许琳琅已经哈哈大笑。
“我现在看你总算是顺眼点了,原来你并不是一个只会摇着扇子阴阳怪气的家伙,还是会好好回答问题的。”
司马箜不屑的“哼”了一声。
听见许琳琅继续说道。
“像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现在青山县呢?”
鹿九在他们身后回答。
“为了找人。”
他吃了饭,又小憩了一会,已经完全休息好了。
在梦中,他也一直听见那个喊他“九哥”的声音,一直看见那两块玉牌。
如果这个人在找人,会不会就是在找自己?
杀鹿鸣城的人,会不会也是杀了这个人的凶手?
当然这些是不能给许琳琅和这些捕快们说的。
许琳琅点燃的第二根香也已经燃尽了,两个时辰到了。
大家都在等她宣布结果。
许琳琅重新捂住口鼻,和一个捕快又下到了蒸骨坑。
去掉了草垫,小心的把尸骨从坑里托出来,放到早已打扫好的一块地上。
又打开一把红油伞,开始慢慢的在这具尸骨上移动。
鹿九在旁边说道。
“红油伞在阳光下照着骨头,可以看出伤痕所在。如果生前被打,所打位置的骨头上就会有红色纹路微印,如果有地方骨折,两骨接续处就会各有血晕色,再把有这种痕迹的骨头照着日光看,就是红色。”
司马箜皱着眉头。
“如果凶手在杀人之后,又制造伤口来伪装呢?”
“如果是死后伤痕,骨就没有血印踪迹,只有损折。”
许琳琅反复看着骷髅的侧面,那是太阳穴的位置,如果受到重击,会导致昏迷,但这个骷髅两边太阳穴的位置都有拳伤的痕迹,可见当时是有人一定要置他于死地的。
“他头颅的两侧都有紫黑色圆形的印子,是拳伤、致命伤。”
“那根断了的肋骨呢?”
“拳伤,骨折之后有可能刺穿内脏,因为只是白骨,没有办法判定刺穿的是那一部分,但太阳穴位置的拳伤,一定是致命伤。”
许琳琅拿起骷髅,指给他们看。
“因为右边是死前的伤,恐怕已是当场死亡;但左边太阳穴是死后所伤,凶手害怕他不死,于是补了一拳。”
鹿九站在伞下,看着骷髅太阳穴处的紫黑色的圆形,想起了一个人。
他在地下打场里,曾经和一个很擅长拳法的人打过擂台。
那种拳法的力道很奇特,也很毒辣。
那个人始终不肯说拳法的名字,因为要替死去的朋友还债,而不得不来到打场。
那场鹿九赢了,也是他很难过的事情,他们两个只能活下来一个。
无论鹿九愿不愿意,如果有机会,他都必须要活下来。
他突然问司马箜。
“你能看出这是什么拳法吗?”
司马箜摇头,他当然看不出,不过他听说过一种拳法可以一拳致命。
“是当年风雷堂的一种叫杀拳的拳法,风雷堂解散之后,那种拳法也已经消失好久了。”
鹿九皱起眉头,他之前听说了鹿家曾经也是风雷堂中的一个组织部分,如果这种拳法真的是风雷堂所有,又在一年前杀了自己的朋友,能不能说明鹿鸣城之死和风雷堂也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