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宝虽然胆小怕事，但是干活还是十分效率的。短短数日，就扛着数百份帮众的资料回来复命。帮中的人虽然不明白填这么个玩意儿有何用处，但大多数人听到是帮主的旨意，还是十分配合的，偶有几个挑事的刺头，最后也禁不住施压，妥协退让。
议事厅的窗被夜晚的风吹得吱呀晃着，案上的红蜡又落下几滴。七宝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用力掐了把自己的手臂，才驱散了些睡意，看向盘腿坐在案前的少女。
收集回来的资料被堆成两座小山，秦可萌拿起来一张张仔细翻阅，而后又在纸上勾勾画画。七宝虽然看不懂，但总感觉很厉害的样子。
期间，秦可萌神色变化万千，似是怒意无法疏解，咬着笔杆子出气，更可怕的是竟笔杆子直接咬成了两截。七宝听到断裂的“啪嗒”声，心猛然抽紧，大气都不敢喘，心里头替那支“命赴黄泉”的毛笔哀悼半晌。又见他主子开始愤怒地拍桌子，然后死命揪自己的头发，一副痛不欲生，活不下去的样子。
七宝忙劝：“帮主，你怎么了，有事不要憋在心里，千万不要想不开啊！”
秦可萌确实是自闭了。
她把那些收集回来的资料按性别和年龄分类划分后，整理出了一份人口数据分析表。本想利用这些数据，建立丐帮自己的人才贮备库，便于后期的人力调配。
眼下，她盯着那张数据表发呆半晌，觉得自己怕是真的要跟着那支笔一起去了。
帮中倒还真的是“人才济济”，只可惜都是废柴的“柴”，不仅老龄化现象严重，连那些年轻力壮的也大多目不识丁，因为穷，打小就没读过什么书，也没什么一技之长，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跟着爹娘讨饭去了，最大的生存技能约莫就是乞讨了。还有好多人更是有作奸犯科的记录，也难怪六部的人会如此排斥丐帮。
如此秦可萌很快就打消让他们出去谋职赚钱的念头，人多有时候反是一种负累。尤其是带着一群生存技能为零，又狂拉仇恨的队友，生死存亡之际，只能靠自己另辟蹊径了。
“七宝！”秦可萌突然抬头大呼，身旁的人不由打了个哆嗦。
“咱们明天要去干件大事！”
大事啊！没想到他七宝有生之年还能有干大事的机会。
七宝乐呵呵地问：“是啥？”
对方也跟着嘿嘿笑起来，咬着牙道：“讨—饭！”
“……”
窗外，清冷月色倒映出一道颀长的身影，少年望着屋里的少女，眸色复杂。
江湖城的午市比秦可萌想象中的热闹许多。
酒肆商铺鳞次栉比，街头巷尾，店家小贩的吆喝声连成一片，车来人往，喧嚣中又带着几分生活气。食物的味道，更是香飘十里，勾的人食指大动。
秦可萌今儿个要出门办大事，特意喝了一大锅粥，撑得肚皮鼓鼓。可当下依然有些后悔为何要挑这个点出门，四处都是诱惑，哪怕是街边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白馒头都像在与她招手似的，肚子好像又饿了。
秦可萌当是如此，更别提七宝了，眼珠子从这瞄到那，口水是咽了又咽，奈何口袋没有半毛钱。主仆俩只当是过足了眼瘾，便决定干正事。
东城区是江湖城最大的主城道，楼都比别处要高许多，商铺自是不用说，一眼望去，每家每户都是人满为患，个个锦衣华服，想来都是出手阔气的主。
秦可萌选了家制衣店为目标，想着若是运气好，没准能从那些阔太太手中讨要点银两。当然她是不指望靠乞讨凑足那一万两银子的，只是身为丐帮中人，若连老本行都没尝试过，倒实在是觉得有些说不过去。她又好面子，并不想惊动旁人，自顾带了七宝一人出来，也想趁机在外头找找致富的商机。
两人蹲坐在店铺外头的石阶上，见七宝熟门熟路地从怀里掏出个小破碗来，秦可萌也忙把束在背后的那口锅给解了下来，用双手捧着，又学着对方摆出一副可怜状。
临出门时，秦可萌才发现自己竟没有讨饭的家伙，厨房里的碗竟被方誉刷的崭新如初，寻了半晌，愣是没有一个破烂的。秦可萌没辙，想摔个破碗出来，哪知每次力道都拿捏不准，六七个摔下来，眼看碗越摔越少，对方倒是摔得很欢乐，七宝却是急了，跪在地上哭着喊：“我的帮主大人啊，求求你放过这些碗，都是钱买来的啊！”
秦可萌一听，甚有道理，对灶上的那口烂锅起了歹意，谁说讨饭，一定要用碗，破碗没有，烂锅来凑，脑子一热就背着锅上路了。
但这口锅特别沉，秦可萌颤巍巍地举了半晌，两条手臂直打颤，最后放弃挣扎，索性放在自己前头，又找了个舒服的坐姿晒太阳，惹得来往的人群纷纷侧目。
只见两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坐在店前，身姿矮小的那个畏首畏尾地举着破碗，逢人便低头哈腰，苦苦乞讨，可谓是十分“敬职敬业”了。而另个模样清秀的，身前却放了口大锅，半躺在阳光里，眯眼打盹，十分惬意。
那锅锅底焦黑，也不知是否之前煮过韭菜类的食物，经阳光暴晒，臭气熏天，让人避而远之。
七宝见身旁的人哪有半点乞讨的样子，心中害怕却不敢直接点破，好声好气道：“帮主，咱们今天是来讨饭的吧？”
对方连眼都懒得睁开，缓缓点头。
出来讨饭，那你还摆出一副地主大老爷的嚣张姿态，你确定没逗我玩？
七宝想着，心中更急，如坐针毯。
秦可萌连着几日都睡不踏实，晒着太阳整个人都犯懒了，其实想小歇一会儿再干活的。睁眼见七宝急的脑门上全是汗，有些想笑，也不再逗他，坐直身体伸了个懒腰。
“小子就你刚才那乞讨的方式不行！”
行乞了十几年，突然被告知自己不行，七宝对自己的人生陷入深深的怀疑。
所谓乞讨，其实便是场比惨大赛，卖惨人设必须立起来。秦可萌这戏也是说来就来，张开嘴巴就嚎叫起来：“各位乡亲父老，叔叔婶婶，行行好，可怜可怜我们兄妹俩吧，咱们爹娘死的早，我弟弟又是个傻子，求求你们赏点银两！”秦可萌掐着嗓子，眼角挤出泪花，总算博来几道同情的目光。
“七宝，快快！有人看过来啊，快点装傻！”
七宝“啊”了一声，显然未反应过来，他好好一个小伙子让他装傻子，这不是为难人吗！当下急得跟个无头苍蝇似地在原地团团转，为了证明自己是可以的，决定豁出去了，举起那口大锅就顶到了头上，嘴里嚷嚷着：“好玩！”
“哎哟，我去！”秦可萌目瞪口呆，哪晓得他这么拼，心中那叫个感动。
围观的人群愈发多起来，见反响良好，秦可萌觉得这回有戏。哪知这时一只鞋拔子突然横飞而来，直直砸在七宝的脸上，七宝吃痛，身子一歪，大锅“哐当”一声落到地上。
人群中有个女人突然高喊起来：“大家别被他们骗了，前几日也有两个丐帮的人，也声称死爹娘，弟弟是傻子，跑来乞讨骗人来着！”
众人一听，也跟着纷纷嚷起来，质问真相。
七宝吓得靠过去低声问：“帮主，你就不能想个新鲜的说辞，这下咱们怎么办？”
秦可萌心虚地抹了把鼻子，果然是一个帮的，连说谎的套路都一样，你说巧不巧！
早知道她就不说弟弟是傻子了，应该说自己是傻子才是！
眼见那几个原本要往锅里丢银两的人相继收回手，到手的肥肉就这么没了，秦可萌心里悔得肠子都青了，想着找个理由唬弄过去，七宝倒是先怂了，一五一十地全认了，低头哈腰地赔礼道歉。约莫是见他们态度良好，事情也没闹大，那些人骂咧了几句，便渐渐散了，两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一时间秦可萌觉得自己挺没用的，也怪自己出的馊主意让七宝背了锅。
“七宝，对不住了，刚才是我思量不周全。”
七宝平日里被秦可萌“打骂欺负”惯了，他知她性格，也就是嘴上凶，从未有过什么真正的恶意。而且能替帮主背锅，别人还求不到呢，他乐在其中，一点都不觉得委屈。只是哪想对方会向自己表示歉意，倒真的有些无所适从。
见人背着自己不吭声，秦可萌心中更是过意不去，顿觉自己被对方厌恶了。
“我知道这回让你受委屈了，你心里有气可以冲我撒，你背着我做什么，给我转过来！”
未几一道带着哭腔的声音骤然响起：“帮主，我也想转过来，可是脖子扭了，转不过来！”
“……”
方才被扔鞋拔子掉锅的时候，他就不小心扭到了脖子，当时情况紧急，他忙着善后也顾不上别的，现在放松下来，脖子疼的厉害，连身体都不敢动了，只能干站着。
秦可萌扶着他坐下，冰凉的指尖落在后颈时，七宝浑身一触，他没想到秦可萌会替自己按摩脖子，而且手法还是相当不错，三五下疼痛便有所缓解。秦可萌小时候练功，难免受伤，当时她老爸就是这样给她推拿，她自是也跟着学了几招。
七宝心中动容，听着秦可萌念叨，恍惚间觉得他们这样坐在街边，互相护持照顾，倒真的很像一对姐弟。他知道像他这样卑微的身份，是不应该奢求什么的，可这个午后，竟也想把这段温暖的时光拉得更长一些。
等七宝好些了，两人又另寻了处热闹的街口坐定，继续讨饭。午后气温骤升，秦可萌的小脸被晒得红扑扑的，虽然穿着粗衣麻布，那张精致的小脸却十分惹眼，一颦一笑都撩人心弦，然而总有人不怀好意。
站在角落盯了她许久的一个男人，终是按耐不住，走到她面前，露出猥琐的笑意。
“小丫头跟爷走吧，爷带你回去，包你过上好日子！”
秦可萌抬头看这位爷，果然老得可以当她爷爷了，若是往常她怕是早动手了，顾及到七宝，才强忍怒意，准备眼不见为净换个地方。
脚才迈出去，手臂就被人拽住，老男人横眉瞪眼，凶狠道：“不就个丐帮的破乞丐吗，别以为长得有几分姿色，就给脸不要脸了！”
七宝见状，心道这该如何是好，就见身边的人眼皮向上一翻，剧烈抖动起来。秦可萌鬼吼鬼叫的同时朝七宝丢了眼神。七宝立马领悟，尖叫起来：“不好了，我姐又犯病了！”
听到“犯病”，老男人显然有些慌了，松开她的手问：“什……么病？”
七宝灵机一动，忙接道：“疯狗病！小时候她被狗咬过，之后便得了见人就咬的病，有时候发疯起来连自己都咬！”
秦可萌白了眼七宝，没想到这小子竟然这么狠，挖了个坑给自己跳！得，他都这么说了，最戏做全套，她也只能发个疯，低头就朝自己手臂上咬了一口，而后张开“血盆大口”，佯装扑向眼前的人，吓得老男人瘫软在地，几乎是屁滚尿流般逃走了。
当即把七宝乐得脸都笑歪了，这一笑牵动脖子的伤，简直是痛并快乐着。转身又发现秦可萌盯着自己，收敛笑意不敢吭声，心中忐忑，怕自己刚才的馊主意惹恼对方，哪知秦可萌并未发难，全当是还了他方才替自己解围的人情，逗他一笑了。
秦可萌觉得长得好看不是她的错，可是这般招摇地出来讨饭便是自己的不是了，难免再招惹那些心存歹意之人。想着已走到路边树下，捏了把泥土就往自己脸上抹了几下，白皙的小脸瞬间变得黑不溜秋的，倒更像是个臭乞丐了。
七宝知她用意，在旁暗自偷笑。两人出来已有两个时辰，却一无所获，是非倒是惹了不少。可见乞讨这门活哪有那么简单，靠的是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好在两人都不缺重头再来的勇气，刚蹲下准备再来，就听隔壁酒楼传来打闹声。挤进人群一看，便见两个小乞丐从里头被人扔出来，那老板娘又喊了打手把他们团团围住，双手叉腰自顾站在门前，破口大骂：“你们两个臭乞丐，竟然跑到我店里偷东西，今天我非点好好教训你们，才能让你们长记心！”
两个小乞丐灰头土脸地跌坐在地，小的那个看起来才不过几岁，吓得瑟瑟发抖，泪珠滚滚，直往身边的人怀里躲。
另一个年长些的，一手护着他，一手死抓着半只鸡，大声为自己辩驳：“没有！我们没有偷东西，这鸡都是那些客人吃剩下不要的！”
老板娘嗓门拔高：“还敢给我强词夺理，说话骗人，你怎么证明这是客人不要的，我看八成就是你们偷的！”
小少年起身，指向站在堂前看热闹的几个店小二道：“他们几个都看见了，就是他们说不要的，我和弟弟才拿的！”
那几个人见这情形，皆是缩肩端脖不敢吭声，更是不可能在这节骨眼，跳出来和老板娘对着干，让自己成为众矢之的。
“你们为什么不说话呀！”小少年双目通红，带着哭腔苦苦哀求：“求求你们说话啊！”可是得到的却是令人绝望的沉默。
“我看就是他俩偷的吧，小小年纪，什么不学，学当贼！”
“也不看看是什么帮派，丐帮又不是头一回干这种事！”
周遭人群议论纷纷，冷漠地围观这一切，似乎坚信这两个孩子就是老板娘口中的贼人。那一声声指责和谩骂全部落在秦可萌耳里，众口烁金，伤人于无形。
她咬着牙，因为太过用力，指节泛白，想要冲破人群，为那两个孩子出口恶气，手臂却被七宝死死拉住。
“帮主，你冷静点，咱们势单力薄，你这样冲进去只会吃亏！”
这当口，耳边又响起老板娘阴恻恻的笑声：“哪怕这些是客人不要的，我宁愿拿去喂狗，也不会给你们丐帮！我看今天还有谁能保你，给我好好教训他们，往死里打！”
那几个打手个个人高马大，得到命令，敲了敲手里的棍棒，渐渐朝两个孩子逼近。旁人自顾看热闹，竟无人阻拦。
他们丐帮的怎么了，穷人就不是人吗，凭什么要被这群人践踏欺负！
秦可萌早已按耐不住，朝七宝吼道：“我若是连自己帮里的人都护不住，我还当什么狗屁帮主！”她不想冷眼旁观，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去改变，那当真便是一个笑话了。
手臂被挣开，七宝怔住，唇角微抿，化作一抹自嘲的浅笑。
是啊，对方是怎样的人他还不明白吗！不用管结果如何，只管跟在后面便是了。
两人不顾一切地冲进人群，护在两个孩子身前。秦可萌怒目四顾，朝敌人叫道：“我丐帮的人，哪是你们随随便便就能动的！”
“哪来的臭乞丐，好大的口气，我看你们是不要命了！识相的就快点离开，我可以大人有大量放你们一马！”老板娘见人毫无惧色，一动未动，显然执意要与自己对着干，瞪着双目道：“不用管他们了，给我一起打！”
秦可萌撩起袖子，心道打架好啊，她正一肚子气没地方撒呢，当即朝七宝道：“带两个孩子躲远点！老子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让他们知道咱们丐帮也不是好惹的！”
七宝一手抱着小的，一手拉着大的，迅速躲到屋旁的角落，身后已然响起打斗声。
几个壮汉把秦可萌包夹住，她柔韧性极好，几乎在棍棒中求生，可是对方到底人多势众，她又是三脚猫的功夫，起初还能勉强应付，后头已然有些撑不住了，一个利落飞踢落在敌人腹部，不料后侧就有人偷袭，后背硬生生吃了一棍，踉跄几步，半跪在地，疼得面容扭曲。见秦可萌落了下风，七宝哪还站得住，让那两小家伙自顾呆着，抄起路边的一块板砖，大叫着冲了进来，只可惜人都没拍着，就被敌人绊了一跤，忙倒是没帮上，却是出尽洋相。
“不是让你躲起来吗，你瞎凑什么热闹！”秦可萌疾言厉色。
“难道让我看着你被人打吗！”七宝觉得自己无法视而不见，这份心情秦可萌当然了解，只是她早已自顾不暇，哪还顾得了别人，虽然心有余而力不足，还是把对方护在自己身后，一番恶斗后，体力透支，眼看敌人逼近，只得赤手空拳去接棍棒，千钧一发之际，两道身影从天而降，还未看清来人，身体已被外力锢住向后退去，两股掌风相继落下，敌人已被弹出数里。
秦可萌定下心神，身旁已然多出两人，一人带着面具身姿沉稳，另一人身背两把大刀神色凌冽。
“方誉，丐九，你们怎么会在这？”
脑袋被人用手指用力点了点，“自不量力，你还真以为自己能以一当百，创造奇迹呢！”方誉皱着眉头，声音里夹杂着愤怒。他还就不明白呢，眼前的人到底是胆大还是没脑子，之前还觉得她鬼点子挺多的，怎么就那么喜欢找人干架呢，明明势单力薄，还要死扛的，受伤了也是活该！
未脱险境，秦可萌知道当下不是和方誉吵架斗气的时候。见丐帮来了援兵，老板娘自是不甘，又喊了下头的人帮忙，眼见敌人越来越多，大家一致觉得保命要紧。
丐九武艺高强，帮他们拖延时间，待敌人被打的四散，秦可萌几人忙抓准时机，带着孩子往人群里跑。好在午市高峰，人流密集，没一会儿便摆脱了敌人的追赶，只可惜他们自己人也走散了。方誉抓着秦可萌往南边跑，七宝和丐九则带着孩子跑向了北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