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迹傲冷地走上台，坐在了我的身边。
我小声问他，“你怎么来了！”
他事不关己似的，“你以为我想来，节目组找到医院，我是受命来的。”
我白了他一眼，端正地坐好，但心里不免忐忑。
主持人说：“欢迎人民医院的祁医生！祁医生是人民医院脑外科的主任医师，从医几年来就能晋升这样的位置，可想而知祁医生的医术有多么精湛。祁医生具有丰富的临床经验，在学术科研方面也取得了诸多成就，今天这一场巅峰对决应该看点十足了……”
在主持人叽叽喳喳的开场白中，我不止一眼地偷瞄祁迹，他依然是一张扑克脸。我心里腹诽，什么巅峰对决，连台本都没有给我是让我临场发挥吗？中西医的命题在我和祁迹之间，不止一次地争执过，这下是想直播我和他面红耳赤的吵架日常吗？
电视台的人脑袋都瓦特了！
祁迹倒是挺配合，就像终于逮着机会和我一决高下似的。
他率先发言，“中医的基础理论的阳阳学太玄乎，所服药剂成分太复杂。一付煎熬好的药，由很多味组成，而每一味药其化学成份更为复杂，究竟含有有多少种化学物质，中医是没法解释的。至于煎熬过程中这么多药物在高温下发生何种化学反应，又生成哪些新的物质，中医更是没有办法阐述清楚的。至于中医精髓的经络和穴位，更没有解剖学等方面的证据。”
我一听这种话就血液上涌，“祁医生，你这种门外汉自然不懂其中的玄妙。用现代医学观点分析，中医一付方剂究竟含有多少成分，我们是不得而知的。可是我们也忽略了一个事实，我们每日三餐，要营养均衡，一顿饭下去，各种蔬菜、主食、饮料、烟酒等等，其所含成分就很清楚了吗？这些物质之间又是如何互相作用，现代医学也是无法解释的。如果用现代医学的观点分析中药的成分，其实中药有很多更是我们生活中必需的。例如甘草在食品工业中就具有广泛的用途，甘草及其提取物添加于啤酒、饮料、糖果等食品中，有杀菌、洁齿、消炎、润喉等功能。你不能证明它无用，就胡说它不能有用，岂不荒谬！”
主持人看我们一上来这这么不友好的开辩，一时错愕，“呃……两位可能有些激动，所以偏离了主题，我们今天的辩题是‘中医和西医’何者才是主流，请就这一方面展开探讨。”
我心里骂着，祁迹这个蠢货一上来就跑偏，连带着我也跑题了。
祁迹继续说：“现代医学在传染病的防疫、意外伤害和急症所作的抢救上，有着很强的优势，甚至是中医无法比拟的，我想在座的大多数生病了，去的还会是正规的具有先进医学技术的西医院，你的中医诊所，只不过是人们病急乱投医罢了。”
“我说一个真实的案例，一个学生扁桃体发炎在你们人民医院输了两天的液毫无好转的迹象，于是找到了我，她烧了三天，血象白细胞中性都很高，西医绝对是用抗生素和退烧药的指征，所以人民医院要求他必须输液，然而结果就是高烧不退嗓子继续疼痛难忍。我诊断之后，发现原来就是很简单的中医上的‘寒包火’，平时爱吃辛辣厚味，前几天又突然下雨温度骤降，又吃了生冷寒凉的东西，大便两天未解，这不发烧才怪。我用了麻杏甘石汤加减，并嘱咐停止输液。效如桴鼓，一副见效，两副基本痊愈，四副药只六十元。谁说中医不治疗重症急症？古代重症急症谁治？几千年来中国的人口还是这么多不是没有原因的！”
我话音未落，场下一片掌声，我瞥了眼祁迹，他的脸青白交加，好不难看。
“傅医生未免有给自己做广告的嫌疑，若照这样举例子，我也可以如数家珍，不胜枚举，西医救中医不可救之人占多数，中医能治好的疑难杂症，也只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而今大多数的中医院，都越来越西化，真正有造诣的中医无几，你去中医院就诊，采取的也是西医看病救人的流程，中医中药只是辅助手段，这是事实。”
“不是九牛一毛，而是凤毛麟角。中医院的医生本身就是中医，他们都是寒窗苦读钻研中医出来的，西医本身具有疾病诊断上的优势，中医需要具备西医的基本能力是应该的，所以中医比单纯的西医更辛苦。然而导致中医院越发西医化的原因，不在于我们中医，完全是我国现有体制的原因，中医不该背这个锅，更不该被拿去给体制擦屁股！全然西化的中医是伪中医，所以中医的发展需要去伪存真，任重而道远。”
“所以傅医生也是在变相承认，如今占据主流的依然是西医不是吗？”
“你……”偷换概念，小人！
“第一次中西医之争出现在1912年，当时，梁启超和鲁迅等都站在了质疑中医的阵容中。五四运动后期，骂中医也成了知识分子的饭后运动。其中，最有名的是鲁迅那句话：‘中医不过是有意无意的骗子。’说的不无道理。在任何时期，对中医的质疑都是存在的。”
“那祁先生该去补补你的历史课了，有点水平的人应该知道五四运动的一些言论过于偏激，走入了全盘否定中国历史文化的误区。很有意思的是，梁启超在1926年被西医误诊而错摘了肾脏。徐志摩为此在《我们病了怎么办》的文章中调侃西医所谓的科学精神原来是‘拿病人当标本看’。你们西医拿走了人家维新派领袖的一个腰子，你知道吗？”
“正因如此，西医才得以发展，革命的路上少不了牺牲，西医的进步亦是如此，你们中医不也是拿人来做试验品吗，即所谓的‘经验医学’。”
“1929年，余云岫、褚民谊等人又以中医无法证实自己的科学性而提出《规定旧医登记案原则》议案，欲废止中医，然而国民政府迫于全国中医药联盟200多名代表请愿的压力，撤销一切禁锢中医法令。中医界也将3月17日定为中国国医节。建国初期，民国时期废止中医派的代表人物余云岫在全国卫生工作会议中，提出改造旧医实施步骤的草案，再次希望将中医‘堕其首都也，塞其本源也’。不过，党中央及时发现团结中西医政策被错误执行，立即纠正了各级领导和医务工作者对中医的偏见。1982年颁布的《宪法》第二十一条，还特别注明国家发展医疗卫生事业，发展现代医药和我国传统医药，给予中医和西医同等的地位。如祁医生你所说，中医在任何时期都存在质疑，但在任何时期，质疑都会被强有力的权威打破，中医是国医，我们深受其利，却一再抨击打压它，就像最关怀你的人你却嫌恶他一样，这叫没心没肺，不识好歹！”
祁迹听出我在指桑骂槐，不动声色地说，“郭应禄发表言论，当前医疗体系的主流还是西医，中医主要是起到辅助治疗的作用。中医作为延续了几千年的经验医学，可以存在，但如果中医诊治疾病，始终停留在当年的方法和层次上，那就太保守了。外科手术天天在变化，中医诊疗也应该有所改变。始终固守几千年前的东西，认为它比现代医学更好，这是不符合事物发展规律的。事实上，现代诊断手段如CT、B超、X射线、内镜、核磁共振等等已经非常普及了，为什么要放弃高效的手段，还选择脉诊来验病？所以，现代化改造是中医的必经之路。”
“一家之言罢了。救护生命，才是医学基本价值的核心理念。特别是临床医学，最根本也是最重要的任务，就是把病治好。无论使用什么方法，只要能让病人恢复健康，那就是医学。说什么西医才是主流，那咱们中医就是不入流了？中医也应当成为主流，能治病救人的医学为何不能成为主流？”
辩论进入白热化阶段，我和祁迹都各持己见，互不相让，场面一度有些失控，场下的观众也开始有些躁动。
不知道何时，辩论已经朝着不可预计的方向驰骋。
“当初杨谨之给你施针治疗失音的时候，不是效果显著吗！你不也是承认了针灸的疗效了吗？按理针灸腧穴自当属于中医范畴，怎么，这会儿又不承认了？恐怕祁医生不是带着有色眼镜看中医，而是对我这个人有成见罢了！换做杨谨之与你今日在这儿辩论，我想结果会是中西医实现了世纪的结合，皆大欢喜了吧！”
“你不要顾左右而言他，脱离命题，这样只会显得你辩论不过又死不认输罢了，如此这般难道不是心虚吗，不敢承认中医就是取代不了西医的位置的事实。”
“取代？祁医生你用词还真是不经脑子！我们中医为何要取代你们西医？按理说，你们西医是外域的玩意儿，中医才是本土的大哥大，说并驾齐驱咱们中医都不乐意了，你还夸大其词，没有自知之明地说我们无法取代？太可笑了！”
“你觉得中医至高无上的原因大概是你运气好，没有碰上令你棘手的病情，就算有棘手的，你三五副奇怪的汤药喝下去，反正也死不了人，你还当自己救世主了。殊不知那些阿谀你的人就是造成你自以为是的假象，像时七那种对你别有用心的人奉承你两句，你就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是华佗在世，盖世神医了！”
“你说谁别有用心，你不懂不要乱说！哪天你得了不治之症，最好祈求着现代医学能救你的命，不然的话也可以找我，我包管你不用化疗，舒舒服服地度过余生！”
“说不过便咒人了，很像你的风格，我所知道的中医的宅心仁厚，你一样都没有！”
“是吗！可我若不是心存慈悲，就不会让你喝淫羊藿，来治疗你的阳痿不举了！”
“你胡说什么！”
“我实话实说！”
场下一片哗然，每个人都在窃窃偷笑，就连主持人，也早已目瞪口呆，陷入我们可怕的争吵中不可自拔了。
祁迹的脸色难看到不能再难看，像雨前的天空，灰蒙蒙得犹如乌糟糟的粗帆布——
终于电闪雷鸣了。
“不知道孟乔森综合征有没有遗传性，如果有，你发病的时候去服中药吧，千万别赖在西医院不走，非闹着要住院哦。”
我的心咯噔一下，全身的汗毛立了起来，刚才的气势全然不见，祁迹的声音穿脑而过，伴随着长长的耳鸣。
我知道我红了眼睛，并且眼泪如潮水般高涨，来势汹汹不可遏制。
这时，主持人恰合时宜地开始进行补充说明，“啊，据我们节目组了解，咱们的傅医生身世很可怜，过世的母亲曾患有孟乔森综合征，这好像是一种很可怕的身心疾病，通常是母亲对子女是一种最复杂也最致命的的虐待形式。傅医生能如此健康地成长并取得今天的成就，实属不易啊。下面就有请祁医生给大家说说这个病，我们的观众也都很好奇。”
我震颤着看着底下乌泱泱的观众，都在以看着另类的眼光看着我，眼里有怜悯，有轻视，有各种各样奇怪的情绪。我的胸中越发憋闷，无数次做过的噩梦在脑海里翻搅，我不停地冒着冷汗，甚至有些发抖，想要呕吐。
祁迹好像看出了我的不对劲，似乎觉得自己说错了话，有些迟疑，半晌没有回应主持人。
“祁医生？”
“啊？”
“能不能给大家说说，什么是……孟乔森综合征。”
我紧紧抓着座椅的边沿，克制着颤抖，放下尊严小声地说：“祁迹……不要说……”
但他似乎没听见，在众人好奇的目光下，他缓缓开口，“孟乔森综合征，又称住院癖，是指一种……通过描述、幻想疾病症状，假装有病乃至主动伤残自己或他人，以取得同情的心理疾病。”
主持人继续问，“能具体说一说吗？”
我死命瞪着祁迹，祁迹也一反常态地吞吞吐吐，“患者会篡改医生的诊断报告，且对吃药、打针、住院、动手术非但不反感，反而显得非常兴奋愉悦。最严重的患者则会伤害自己，使自己表现出来的症状更符合自己所描述的疾病。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则是虚构别人的症状，特别是子女、等需要照顾的人。依据临床医师经验，可看到父母或照顾者杜撰孩童的病症时，可能会喂孩子吃泻药、催吐药或其他药物、食盐或矿物油，制造腹痛或腹泻症状，或是把排泄物放到孩子喝的水或注入血管内，使孩子感染菌血症，或是把孩子的尿或呕吐物中加血，制造出血的情形……”
“天哪，这种病太可怕了，不知道傅医生的母亲是不是属于代理型孟乔森综合症，如果是的话，我们傅医生的童年该有多么不幸！”
我深深地把头埋了下去，我刚才所有的骄傲，我收到的所有的掌声，此刻都让我变成一只瞩目的丑小鸭，在母亲可怖的阴影下成长为天鹅，这样畸形又励志的典范。
我害怕极了，然而聚光灯打在我身上，所有人都在注视着我。
祁迹碰了碰我，“你……”
他话未说完，我捂着嘴抑制强烈的呕吐的冲动，在录制节目的现场，几千观众的灼灼视线中，慌不择路地逃了。
耳后的惊叫与窃窃私语轰然炸开，我只知道我再不逃掉，我会让电视机前的人，无论是亲友还是陌生人，看到我最扭曲丑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