节目录制的时间在中午,眼下天已经沉黑一片,并且下起了滂沱大雨。
跑出现场的时候,我看到了台下的冯安尧抱臂笑看着我,他的节目被我搞砸了,非但没有补救和迁怒于我,反倒一脸奸计得逞的样子。
那个时候我就明白了,我是被设计了。
冯小莲偷鸡不成蚀把米,怎么可能不会对我施加报复?难怪今天临时改变录制内容,在中医为主导的讲堂节目搞一档与西医的辩论赛,岂不讽刺?目的就是让我成为舆论的靶心和焦点。这还不是他们最恶毒的心思,调查我的身世,经主持人恰到好处地提及,无疑是把我推到风口浪尖,让我难堪出丑。
结果也正遂了他们的意思。
我落荒而逃,像一个跳梁小丑。
冰冷的雨水浇到我的身上,须臾之间我已全身湿透,我在雨夜中奔跑,毫无方向,只想逃开所有人的目光躲到一个谁也找不到我的地方。
我更不想看到那个人,对我的哀求充耳不闻的人,合着所有人让我出糗的帮凶!
我就这么,让你讨厌,讨厌到极尽方法地想要羞辱我!
心中满盈着愤怒与委屈,雨水和着泪水在脸上流淌,却倔强地不肯发出一点声音。而我的世界是嘈杂喧闹的,耳边一遍遍回荡着那个女人可怕的诡异笑声,以至于我完全没有意识到我已经跑到了危险的地带——
刺目的车灯直直朝我射过来,巨大的运料车飞速朝我弛来,因为雨势太大,高大的车身之于我,就如碾死一只看不见的蚂蚁,因而没有鸣笛,也没有减速,那暗夜里的车子如离弦之箭一般朝我驶来。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电视里出车祸的男女主都会跟傻子一样不知道避让,一动不动的,我再也不会骂他们弱智了,因为我现在就和他们一样。人在遭遇突如其来的危险时,并没有那么敏捷的反应速度,那时候大脑已经失去思考,机体的能力也因此丧失得一干二净。
“傅焕生!”
我听到马路对岸传来一声嘶吼,是祁迹的声音。
他朝我伸出了手,我冥冥之中仿佛被一种力量牵引而飞了起来,腾空在马路上空,在雨幕中穿梭着飞向那个人。
如抛物线的弧度一般,我投入祁迹的怀中,被他紧紧抱着。
耳后是车子飞驰过,溅起一滩水花的声音。
“你在想什么!你不长眼睛吗!”
我惊魂甫定,慢慢推开他,看着他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我在想什么,你不是都清楚吗?”
他的表情渐渐恢复,看着我冷到空洞的表情,雨水打湿了他的睫毛,白衬衣也黏在身上。
“祁迹,还不说实话吗?你是神吗?还是妖怪?鬼魂?或者只是身负异能的人?不过……”
我冷冷一笑,“不过,我都不再好奇了,祁迹,我现在对你只有一种感觉。”
“那就是厌恶。”我一点点移开他抓着我胳膊的手。
他颓然地垂下手,睫毛颤了颤,黑漆漆的眼睛汪着一潭清澈的水。
“知道什么是厌恶吗,就是比讨厌还要讨厌,讨厌到不想多看你一眼。”
我退后两步,笑着说,眼泪却在流淌,“祁迹,我承认,一开始对你抱有幻想和期望,在你面前毫无尊严地表白,被你像禽兽一样上了的那晚我甚至感到窃喜!可是,我发现我错了,人都会有那么些时候犯贱到和自己过不去,等我清醒过来的时候,不仅发现我更爱自己,并且发现你这种人根本不值得爱!”
祁迹上前一步,想要辩解什么。
“你别过来!”我咬牙,他陡然停住,“祁迹,我不会再厚脸皮的在你的眼前转来转去影响你的心情!所以请你,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
我平静地说完,他眼里有一闪而逝的受伤,或许是雨太大,我看错了,他这种冷血的人不会有任何感情。
他的嘴巴动了动,却还是一个字也没说。
我转身飞快地跑着,在我所有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伟岸气势轰然坍塌之前。
却不想被雨水淹没的井盖绊了一跤,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脏兮兮的水渐染了我一身,我像流浪猫一般狼狈,彻底在这个悲伤的雨夜丢失了我所有的体面与自尊。
后面的人匆匆奔来,眼前却蓦然现出一双脚,我抬眼望着街灯下的男人。他撑着黑色的雨伞,将伞下的空间全部给了我,自己却淋得透湿,他向我伸出手,像地狱使者一样优雅绅士,即使将指引着将我送向地狱的U形回廊,我也愿意去握住他的手。
“七哥……”
我搭上他宽大的手掌,借他之力颤巍巍地爬起来,七哥揽住我的肩膀,回眸看了一眼祁迹,对我说:“走吧。”
我点点头,真的再没有看身后的人一眼。
“七哥,你怎么会来?”
“我看到直播了,冯氏兄妹敢这么陷害你,焕生,这口气我一定会给你讨回来!”
坐在七哥的车子上,我的心情并没有轻松很多,车窗上的水流宛如瀑布,模糊了外面的世界。
“我说过,只要你值得相守的人出现我就会放手,可是那个祁迹,显然并不是那个人。焕生,你就考虑考虑我,把我当做爱人,和我交往一段时间怎么样?如果还是不行,你再抛弃我。”
“七哥,你不用这样,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好。”
“可是我爱你,有什么办法呢?”
我看着七哥可怜兮兮地望着我,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在七哥眼里,我就是默许了,而我已经无法分辨自己的心意,更在此时此刻,没有办法像昨晚一样拒绝他。
“什么?你和七哥交往了!”马路难以置信地看着我,包括饭桌上剩下的几个人。
马路惊喜地说:“没想到我过来慰问你这个病患,你就带给我这么大快人心的消息,不枉我这几年做你们的红娘月老,这个红包钱我明天就去找七哥要!”
小叶瞅了眼默不吭声的祁迹,有些试探地问我,“傅医生,你真的想好了吗?”
小周说:“你这不是废话,傅医生又不是小孩子,肯定是好好斟酌思量一番才决定的。”
小周说错了,我可能连小孩子都不如,小孩子知道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想要什么不要什么,全凭自己的心意,而我心里一团乱麻,没有一点头绪。
可我还是笑着点点头,“七哥等了我这么多年,他对我的好你们也看在眼里,没有比他更好的人选,与他共度一生是我最幸运的选择。吴妈,你说呢?”
吴妈本来一直看好我和七哥,此刻却叹了口气,“我们说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自己怎么想的。与七宝在一起,你幸福吗,快乐吗,而不是他是不是最优的人选。”
我被吴妈问住了,除了祁迹,所有人都在等我的答案。
“我……”
杨谨之也问我,“你爱他吗,焕生哥。”
我笑了笑,“当然,我当然爱他。”
听到我的回答,杨谨之松了口气似的。
祁迹放下碗筷,声音低沉,“我吃饱了。”
说完便起身上了楼。
小叶看了一眼他的碗,“什么吃饱了,根本就没吃嘛。”
杨谨之有些担心,“我去看看学长。”
马路最是欢喜,“哎呀没想到有生之年,可以看到你们修成正果,太让人感动了。”
说完故意沾点口水抹到眼角,凄凄地“擦泪”。
我被他逗乐,他却突然严肃起来,“不过,你刚刚回来的时候跟个落汤鸡似的,是发生了什么吗?你感冒都没好。”
我心下黯然。
小周说:“你没看傅医生的节目吧,这算不算……直播事故?”
小叶来了一拳,“事故你个头,没脑子你就闭嘴吧。”
马路问我,“什么直播事故?严重吗?”
我笑笑,“不严重,不过……若是这世上八卦的人占大多数的话,我明天可能会上新闻。”
小叶滑了滑手机,尴尬地说:“傅医生,不用等到明日了,你已经……上了头条新闻了。”
小周也赶紧打开手机,跟有语言阅读障碍症似的一个字一个字念出来,“网红中医傅焕生近日录制节目愤然离席,或因被揭童年伤疤精神崩溃……”
小叶比我还要激怒,“什么网红中医!什么愤然离席!什么精神崩溃!现在的无良媒体都这么不道德吗!什么都不知情,就耍弄笔杆信口雌黄,什么玩意儿都是!”
我摆摆手,让小叶平息一下怒火,“随他们怎么写,我离场的时候就该想到我会受到各种非议,但我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我问心无愧。”
小叶摇摇头,“多少沉默不语的人就被四起的谣言毁了你知道吗?网络世界远没有你想的那么纯良,口诛笔伐对于他们来说,是最轻松最不用负责任最何乐而不为的事了。”
马路担心地说:“小叶说的有道理,焕生你是没什么错,但还是小心为上,不要被人利用了。”
小周翻着评论,“好可怜啊,长得这么帅却这么惨。还没红呢就耍大牌了。天底下的可怜人多了也没见过这么矫情的。好帅呀我是说那个祁医生。那个什么症是精神病吧,这小中医很有可能也有吧。蜡烛蜡烛,爱心爱心……”
“周植山你要死是不是!”小叶把小周按在地上一通猛打。
我都一一听得清楚,却装作没往心里去的样子,对马路说:“不早了,你也回去吧,我送你。”
“好。”
吴妈给我拿了件衣服,“外面刚下过雨,冷,穿暖和点。”
我穿上衣服,笑着谢了谢吴妈,便送马路出了诊所。
“你和你的新欢怎么样了?”
我和马路漫步在樱花大道上,湿漉漉的街道铺满了残花。
“你说姓王的么,我倒想和他成为彼此的新欢,可是这个直男太直了,掰弯不容易。”
“听你这么说,是不容易,而不是没可能。”
“我马路出手,多少还是有些胜算的。”
“张述呢?真不要他了。”
马路神情有些黯然,“我已经好几天没见着他了,无论是我有意无意路过张记,还是和朋友在张记聚餐,都没有看见他。”
“那张记怎么经营的。”
“他的助手在经营。”
“你没问他助手张述的去向吗?”
“我为什么要问,万一他告诉张述,还以为我多关心他一样。”
“殊不知你刚刚,已经告诉了我,你就是还在关心他。”
“才没有。”
“没有的话,那天聚会何必气他。”
“我只是不甘心罢了。”马路嘟囔着,想起了什么,“说起那天聚会,王小汪跑了之后,我也跑了,我都忘记和七哥说好的事了。”
我想起七哥那天要送我的东西,问马路,“当时你和七哥到底策划了什么?”
“你以为他要跟你求婚吗,七哥才不会那么傻,明知道你会拒绝他,他更舍不得让你在那么多人的时候难堪的。”
我想起七哥当时的话,他那个时候肯定被我伤的体无完肤了,我有些懊恼。
“七哥上学那会儿就特会手工雕刻,你忘了他雕过一个特活灵活现的老鹰送给你吗,我还记得那老鹰的嘴搁在你的手指上,整个身体都不会掉下来,老神奇了。”
“所以他要送我的,该不会是……”
“他亲自给你雕了一个小人,那个小人的名字叫傅焕生。”
我的眼泪一瞬翻涌,对七哥的亏欠怕是怎么都弥补不了了。
“是上好的烘漆檀木,木质比一般的木头难雕多了,但就是因为它会散发特别好闻的香气,七哥非选这个不可,还是他特地去长宁寺后山寻的木材,回来之后雕了几天几夜才竣工,他不止雕了一个,要送你的那个是他雕得最好的那个。”
“而我却毫不留情地残忍地拒绝了他。”
“我知道,那晚王小汪跑太快,我没跟上,一个人醉醺醺地在路上走,过了会儿七哥的车子就开过来了,七哥告诉了我,我感觉他当时都要哭了。我们这么多年朋友,我肯定要安慰他呀,我就跟他说我更悲惨的故事,说张述因为他的原因抛弃了我,想跟我复合的时候又因为你无心的一句话支离破碎了,可是他好像没因为我的诉苦得到安慰,随便说了两句就走了。”
我点点头,“七哥当然不会得到安慰了,你说是因为他你和张述才未果,他肯定很自责了。”
马路敲了敲脑袋,“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送走马路,我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二楼阳台上的祁迹,他正望着我。
好像很忧郁的样子。
我低下眉眼,看了看对面的监控器闪烁着红灯。
晚上那怪力乱神的一幕在眼前浮现,心想为了我的人身安全,我还是去确认一下监控才好,我才不是对那个人有任何的好奇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