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焕生?”
傅兆麟一个激灵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揉了揉酡红的酒眼。
他踉踉跄跄地走过来,“哎呦焕生哪,你怎么过来啦,是不是想起爸爸了,是不是知道我和你奶奶日子过得苦,特地赶过来接……”
“不是。”我言简意赅地打断了他的臆想。
奶奶拉着我,“你来找他做什么?你在那边的日子过得好好的,就别来招惹这个废物了。上次你的同学时七替他还了债,他就到处去说你和那个时大老板是多少年的老交情,现在又欠了一屁股债!焕生,你别管他了,让他自生自灭吧,我看他再这么下去,一定死在我这把老骨头的前头!”
傅兆麟怒道,“妈你说什么呢!哪儿有咒自己儿子早死的!”
奶奶本来多日受他的气,都一再忍着,但如今我来了,她心中的郁愤便如岩浆般喷涌了,“我当然要咒你,我宁愿自己无人送终,也不要你这样的儿子借我死的由头去讹我的孙子!我这样的人恐怕也是下地狱的命,怎么当初就生养了你这样的东西。”
我扶着奶奶震颤的身体,“奶奶……”
傅兆麟还刺激她,“既然你想白发人送黑发人,现在就别气坏了身子,我可没有钱给你置棺材……”
“爸!”
傅兆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我。
“奶奶早就和你断了母子关系,但我一直没有和你断绝父子关系。你有难,你需要钱,我会帮你,我给你筹到钱的时候,你没来,我甚至担心你被人杀了。为什么?为什么你活得像一条狗,我却要卑贱地认一条狗做父亲!为什么你酗酒赌博无恶不作,小时候把我打到几天下不来床,我长大了却要替你偿还数不清的债务,收拾数不清的烂摊子!”
傅兆麟眼眶有些发红,五十来岁的他早已没了中年时期的强势姿态,不知何时,他不敢再打我,而是面对我时,总挂上假惺惺的笑容,谄媚地搓着手,一脸羞于启齿的样子。
“如你所说,是你在那个疯女人手下救了我把我送去医院,那个时候你就是我唯一能够握紧的救命稻草,在我偷了你的钱之后,是你把我打得要死然后告诉我不准变得像你一样,那个时候我庆幸自己还有一个父亲,别人都会在孩子犯错的时候教训孩子的父亲!”
我的眼泪簌簌而落,我倔强地抹干净,冷笑了一声,“可是现在,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就在我刚刚叫你最后一声爸的时候。”
傅兆麟毫不在乎地偏过了视线,但牙齿却紧咬着。
“奶奶,你先进去休息,我有事要问他。”
奶奶有些担心,拍了拍我的手,进了里屋。
我拉着傅兆麟就往宅子后面走,那里有一片竹林。
傅兆麟挣扎着:“你要带我去干什么!”
好在他醉酒,又有祁迹帮着,我顺利地把他拖到竹林深处,把他丢在地上,竹叶和草屑滚了他一身。
“傅兆麟,你现在老实回答我的问题。”
“什么问题!”
“那晚你背着我去医院,说是碰到熟人才把我放在医院门口就走,那个人是谁?”
“还能是谁!自然是债主了!你问这个做什么?”
“你撒谎!那个时候那个女人还活着,家里的钱归她管,你虽然爱赌但却只是小赌,因为那个女人的管束,你绝不至于去借钱,什么债主,哪里来的债主!就算是问人借了钱,也不至于看到那个人就慌张地把我丢在一边!”
“你到底想问什么!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我哪儿记得那么清楚!”
“你说,你那晚在人民医院是不是看到了一个小男孩,他叫……张述。”
站起身的傅兆麟拍着身上的尘土,在听到张述的名字时却陡然停下了。继而继续拍着,一脸不知我所云的样子,“什么玩意儿?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十五年前,在竹延镇的香山盘山公路上发生了一起肇事逃逸交通事故,你还记得吗?”
傅兆麟脸色发白,嘴也开始哆嗦着,“我怎么会知道这种事?你到底在打听些什么?”
“据说,当时肇事的司机在逃逸之前,用钝物多次袭击受害者的脑部,作案手法极其残忍,侥幸生还的十岁男孩目击了整个犯案过程,他记得,那个凶手的左耳,是没有耳垂的。”
傅兆麟脚下一软,扶住了身侧的竹子,眼神犹疑着,全身都在细微地颤抖,“我不懂你在说什么,我头晕,我要回去睡觉,我要去睡觉……”
我一把扯过傅兆麟,他重心不稳,再次滚到地上,一动不动。
这是他惯用的伎俩,我一脚踢上去,他痛得闷哼了一声。
他坐起来,声音提高了几个分贝,“不知道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那个小男孩,叫张述,你还记得吗?可是他现在死了,被人杀了,你知道吗?”
傅兆麟眼睛大睁着看着我。
“好像是身份暴露被人灭口了似的,为了不让当年的事浮出水面,有人已经开始行动了,你猜,多久会轮到你呢?”
傅兆麟木讷无言,只惊惶地摇着头。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杀了张述的爸妈!”
“不是!我根本不认识什么张述!”傅兆麟怒目圆瞪,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朝我怒吼。
“好。”我扯出笑,对祁迹使了个眼色。
祁迹一步步逼近傅兆麟,傅兆麟吓得后退不止,“你想干什么?傅焕……”
祁迹抬手间,傅兆麟已经飞了老远,撞到竹子上重重跌到在地,他痛苦地呻吟了一下,楞红的眼眶看着我。
祁迹双手并用,落在地上的竹叶随着他的动作浮在空中,顿时化作一道道锋利的箭矢,直对着傅兆麟这个靶心。
“你说不说!”
“我什么都不知道,你让我说什么?”
一片竹叶如暗器一般在风中割开口子,直直插入傅兆麟裸露的手臂的皮肉之间,顿时血液蜿蜒着淌了满手。
傅兆麟痛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不真实的一幕。
“你到底是谁?”
祁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冷漠无情的样子,声音冷到筋骨里,“你若不老实回答他的问题,我现在可以立刻让你变成千疮万孔的筛子。”
傅兆麟哆嗦了一下,吓得跪地求饶,“焕生,你快让他住手,我求你了,我求求你!”
“你左耳的耳垂是我咬掉的,我记得很清楚,为此你差点杀了我,可是当时你看着满嘴是血的我,你也怕了不是吗?当初我可以咬掉你的一块肉,现在我也可以让你死无全尸。”
“焕生,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我们,我们好歹父子一场……”
“很不走运,刚刚我和你之间,已经什么关系都不是了。祁迹。”
祁迹伸出拇指和食指,作出开枪的手势,轻轻往上一提,一片竹叶再次扎进傅兆麟的肩膀里。
傅兆麟凄哀地惨叫着,忍着痛爬过来,“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
“十五年前的凶手是不是你?”
傅兆麟认命似的哭着,“是我,是我杀了张氏集团的老总和他的老婆,可是他们的儿子,分明叫张裕明,不叫什么张述,我记得很清楚……”
我的耳朵里轰然作响,有些目眩,漫天竹叶顿时散了下来,祁迹收了法术,扶住了我。
张裕明?不是张述吗?
还是说张述为了避人耳目,改了名字?
“为什么!”我对着傅兆麟吼着。
“当时我借了一笔高利贷,催债的找上门,限我五日内连本带息地还给他们,否则剁手跺脚,让我生不如死。他们的确不是唬人,经常来找我的徐叔叔你还记得吧,他后来就是被地下钱庄悄悄给做了!我要是还不上钱,我也是死路一条!我没有办法,就去求你的同学时七,时七就替我向他爸妈求了情,他爸妈说要救我不是不可以,但是这钱,得我自己去挣。通过七哥爸妈的介绍,我认识了文继舫,就是那个在江南一带有头有脸的人物,房地产的生意做的特别大,据说在国外还有专门洗黑钱的企业,这样的人想来也是惹不起的。文继舫见我急着要钱的样子,居然出奇地很中意我,他们答应替我还清所有的债务,并且额外给我十万块钱,让我杀了张家,我吓死了,我不敢,我从来没有杀过人!我当时就拒绝了,后来钱庄的找上我,把我打得半死,然后把我的手脚都摁在了铡刀下边儿!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承诺一天之内还清所有债务。我走投无路,租了一辆运料车截了他们家的车,在山道上亲手杀了他们,在杀人之前,我还喝了很多酒壮胆……”
那个文继舫背景深厚,势力庞大,要杀掉张家人易如反掌,自己不差遣人动手的原因是在于时家,时家既然认识文继舫,自然和他有生意上的来往,那个时候时氏企业在房地产上的生意已然令人瞩目,时家有事拜托他,他肯定乐意的不得了。傅兆麟那个时候是个亡命之徒,杀人的事交给这种人甚至比自己解决更好。而文继舫也知道,时家不拿钱帮傅兆麟,而是借机把他往火坑里推,肯定是和这个人有过节,他何不做个顺水人情,成人之美。
时七的爸妈居心未免太险恶,让我的父亲去杀人,从此变成一个手上沾染鲜血的杀人犯,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大的打击,他们早该预料到了。但是十五年前,他们并没有让傅兆麟锒铛入狱,而是让他继续逍遥快活着,这是为什么?文继舫在江南的势力再大,也不好把手伸到竹延镇,能够在竹延镇只手遮天,与警察局交往密切的,只有时家,我一早怀疑当年张家事故的真相是被时家掩盖了下来,眼下看来很有可能就是时家所为。时家有能力瞒天过海,为什么不直接把黑锅扔给傅兆麟?
“七哥……”
我忽然想到他,祁迹看了看我。
傅兆麟哭着说:“可是,可是我没有杀那个孩子,我是混账,可是我没有想过害别人的命,若不是他们逼我,借我一万个胆子我也不敢去杀人的!”
我冷哼一声,“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现在问你,七哥当初知不知道你为了钱要去杀人?”
“他好像不知道,事发之后他找到我,他好像听他爸妈说了什么,给了我一笔钱让我出去避避风头,之后的事交给他处理,并且保证不会让我坐牢的。我当时只能信他,出去东躲西藏了很久,很意外这件事很快平息了,甚至一点风波都没起。”
果然,只有七哥,为了不让我变成杀人犯的儿子,他一定会拦着他爸妈那么做的。七哥一早知道当年的事情,居然这么多年都守口如瓶。怪不得他看到张述的时候没有一点吃惊,因为当年张述不叫张述,而是叫张裕明。
我冷冷地对跪在地上的人说:“你现在只有一条出路,就是自己去自首。”
傅兆麟惊惶地看着我,扯着我的裤脚,“焕生,焕生你不要这样,我以前对你不好是我该死,但是你不要这么绝情,我以后会好好做人的,这件事都过了这么多年,就让他过去了,好吗?”
“你自己做不到,那我带你去。”
我抓住傅兆麟的胳膊,他痛得甩开了我的手,“我不自首!你们要告就告吧!十五年了,十五年了!早就过了刑事案件的诉讼时效!他们抓不了我!”
我哂笑,“看来没日没夜的担惊受怕,倒是让你做了不少功课。的确,法定最高刑为10年以上有期徒刑的,经过15年才不追诉,可是你故意杀人,作案手段极其残忍,法律上的量刑,大概不止10年吧,念在你受人唆使,并且放过了张述,很有可能被判无期徒刑,追诉时效可是20年。”
“我不,我不要坐牢!”
傅兆麟害怕了,他颤抖着在地上挣扎着,艰难地站起来,想要逃跑。
他跑向竹林深处,我和祁迹都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背影,没有任何动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