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歌,是关于项籍与妙戈的故事。而在秦末汉初的乱世,深情如斯的女子,感人颇深的故事,远不止项籍与妙戈。
妙戈不是七阁唯一的有缘人。
但并非每一个有缘人都有缘得见千影与九年。
就如同辛夷姑娘。
她也曾在银狐红颜殒命时敲开过七阁的门,心心念念想要做一件事。七阁未曾助她,但她的故事,亦不会这样终结……
(一)
月色清辉落满了一湖清波,白裙的女子懒懒地褪了鞋袜,一双莹白的足立时垂于无尽涟漪之上。她语笑嫣然,素手拂过肩上微凉的竹叶。
身后忽有瑟瑟之音,却不是风吹竹叶的动静。白裙的姑娘一惊,攥着宫灯猛一回首,还未看清来人是何方神圣,便重心不稳地跌进了那一许清波。
待她从无尽涟漪里狼狈逃出时,娇俏容颜已含三分薄怒:“惊扰陛下宠妾,罪当问斩。”夏夜微凉,她又刚从湖里把自己捞出来,眼下身子骨着实有几分瑟瑟发抖,连带着言语间的气势也弱了几分。更何况她所言本就三分真,七分假的。
“我听见湖畔有动静,不似锦鲤戏水之声,便来瞧瞧。惊扰之处,还望恕罪。”来人微微折了身,似是谢罪的模样,偏偏语气又不卑不亢的,声音还那般温润如玉,一时竟让白裙的姑娘失了满腔怒火。
“未央宫贪欢殿美人,辛夷。”她扬眉浅笑,鬼魅般绕到白衣男子身后。为防来者不善,她信口胡诌了自己的宫殿与位分。
“荷华宫醉梦殿琴师,露申。”他以礼回应,而后折身欲走,却不及同她撞了个满怀。再之后,辛夷同他胡搅蛮缠了一番,最后阴谋得逞般地披着他的长袍,绝尘而去,分外潇洒。
(二)
露申再见到辛夷,是在三日后的子夜。她一折竹简邀约,将露申约到了初见的竹林。
他来时正是半弦月隐,辛夷一袭白裙落在萧萧竹影之上,生莲的舞步分外婀娜:“琴师大人,我舞得可还还算倾城?”
“比昔日精湛了不少。”他轻言,眸间含笑。露申轻描淡写地一提,却教辛夷登时歇下了生莲般的舞步。他笑意颇深,随即道,“姑娘的舞步甚为独特,幽兰素雅偏又沾染了杀伐之气,三年前,云阙楼,我听过一次,再难相忘。”
他点到即止,让汹涌的回忆来得恰到好处。三年前,那时的辛夷还是齐国贵族派去刺杀秦王的舞姬。却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害她白白在云阙楼上舞了一夜,也未候来秦王的銮驾。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琴师大人多半是记错了,我从未去过什么云阙楼。”她勾唇浅笑,一脸的无辜茫然。
“我看不见,听得自然比旁人细心几分,鲜少生错。不过那么多年了,也许是我记错了。”他应和着辛夷的浅笑,也缓缓勾了唇。可她却突然笑不出了,踮着脚小心翼翼走到他身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那双清澈如水,平静无波的眸——果真是盲眼。
她欲言又止,安慰的说辞太过苍白,让她迟迟开不了口,反是露申唇角笑意浅浅:“姑娘不必多言,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
“我不是秦王的辛美人。”她沉默,半晌又道:“我是楚国的刺客,三年前被派去云阙楼暗杀秦王未果,琴师大人你没记错。”她言简意赅,一笔勾过。细论起来,其实辛夷的身份有些复杂,她原是楚国派去燕国的细作,又被燕国派去了齐国,最后又被齐国贵族培养成了刺客去刺杀秦王。再之后,秦统一六国,便没有之后了。”她就这样成了秦王宫里籍籍无名的妃嫔,伺机而动着。
“那姑娘入得秦宫,所为何事?”露申打破沉默,音色如玉。
“旧事重提,故技重施。”她挑眉,继而笑容灿灿,“我赶着来秦宫,原想媚惑秦王,顺手效仿妲己美人祸乱朝纲,奈何秦殿上美人太多,我连秦王面都见不着。既然曲线救国行不通,那我索性干脆利落些,重操旧业杀了秦皇帝好了。如此,不知琴师大人,可愿助我一琴之力?”
她一面说着,一面又作了步步生莲的舞。婀娜多姿,顾盼生辉,暗藏杀机,同三年前在云阙楼时,一般模样。
(三)
那之后许久,辛夷再未见过露申。竹影,湖畔,回廊,长阁,她走遍了他所有常去的地方,却始终没能遇见他。在辛夷终于克制不住的时候,露申央人为她捎去了一折信笺。
信笺尚有余温,可任凭辛夷火烧水浸,那终究只是一封无字的信笺罢了。她不明所以,折身便寻到荷华宫醉梦殿,将那一折信笺甩到他琴上:“露琴师,这是何意?”
彼时露申尚在抚琴,那一弦铮铮之音缓缓落下,余音绕梁,却抵不过十步开外的辛夷一身戾气:“对不起,我不能帮你。”
意料之外的答复让辛夷一惊,愣了半晌才想起来问为什么。
“美人的位分很高,娘娘若想刺杀秦王,不劳我相助。”他言语间多了几分生疏,而后长眉半垂,似笑非笑,“我不过是个盲眼的乐师,帮不到美人什么,娘娘还是另请高明吧。”
“我说过了,我不是秦王的辛美人。”那日初见她不过是担心来者不善,便胡诌了宫殿名和位分,反正秦王三宫六院的美人有千千万,没人会去查证,便恰好借她狐假虎威一番。不成想,却也为露申疑她埋下了种子。那些疑窦,犹如星星之火埋在深处,看似不堪一击,可一旦生根发芽,亦是燎原之势。
“我不会另请高明,楚国虽亡,可我只信楚国人。”她咬了咬唇,笑容仍旧三分明媚,露申与辛夷,皆为楚国花草,亦是屈原屈大夫九章涉江里的句子。而今天下尽归秦得,为保清白,除了楚国人,有谁还会愿意用这样的字眼为名?这一点,辛夷猜得很通透,“琴师大人若不愿帮我,我便一个人去。”
她不再言语,一种悲恸自心底升起,顷刻间乱了露申的琴音:“辛姑娘,我不会助你,但也不会拦你。我愿为姑娘奏一支曲子,祝姑娘心愿得偿。”
(四)
秦王惜乐音,却不常来后宫闻丝竹之声,只因相比乐声而言,他还是更惜命的。昔日高渐离在筑中灌铅企图击杀他的事,虽隔经年,仍记忆犹新。但秦王待露申,却少了几分防备。他是个盲眼乐师,且善奏琴,相比宫中诸多乐师,待在他身边更教秦王安心。
这些事,辛夷分析得异常清晰透彻。所以在露申说愿意赠她一曲玲珑时,她便知道她的计划已成功了一半。
“琴师大人赠我的那曲天籁,不若便在秦王来听你抚琴时一道奏了吧。”彼时他弄琴,她起舞,淬毒的匕首便藏在盈盈舞袖间,亦如三年前的云阙楼。
这一次,露申不曾回绝。他只是弄着温润的弦,低喃犹如吟唱:“天下难得太平几年。姑且不论秦王以战止战是善是恶,但他平定了天下,使百姓再不必受战乱之苦,却是不争的事实。寻常百姓,谁又真的在乎天下易主,他们所求的不过是一家安好,三餐温饱罢了。”
“秦王的确止了战乱,但他也毁了韩赵魏楚燕齐所有人的家乡。万骨荣枯,血流成河,只为祭奠秦朝一朝盛世?故国虽亡,故心难安。”辛夷言之凿凿,随后目光灼灼地望向露申,“琴师大人,难道这些年你听闻楚国歌舞时,不曾有过一丝落寞伤神?天下统一了,可我们,没有家了……”
天下归一,他们却无家可归了。
那时,露申不曾看见辛夷灼热的目光,可潜藏于心底许多年的悸动,却忽而被燃烧了起来。烈火一般,燎原千里。这感觉,何其熟悉。三年前,就是因为这样的一腔热血,他失去了清明的双眸。那样撕心裂肺的记忆,历经多少个经年,也难以忘怀。
(五)
岁月漫漫,犹如指尖沙。君子待时而动,辛夷亦如此。她蛰伏在竹影间,随着露申温柔清雅的琴音翩翩而舞,静候良辰。
这一回,许是上苍都怜她心思,在她来竹林的第六十个子夜,露申抱着长琴坐在她身后,抚着弦的指尖微微颤抖:“秦王有令,十日后的宫宴,邀我独奏高台。”似是犹豫了许久,他才继续道,“高台与秦王足有百尺,渺渺琴音尚能入耳,辛夷你的匕首,却未必能近身。”
他在劝诫她,莫要以身犯险。而辛夷也难得听进了他的话,扭着曼妙的腰身道:“那便不带匕首了。”露申闻言还来不及放下悬起的心,只听辛夷又道,“换袖箭如何?”
他登时一口气闷在胸前,不知所言。高台地势险峻,纵然她行刺成功,亦会顷刻间被乱箭射死,她没有一丝活命的机会,而露申,希望她活着。甚至可以说,这六十个日夜来,他一直祈求上苍能佑辛夷安好。
楚国亡时,他便没有了家。如今,他不想连家人也没了。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辛夷,如此孤注一掷地选择如此凄惨的下场。她是那样明媚肆意的姑娘,值得拥有更好的人生。
“辛夷,不要去。”他终于还是说了这句话。
“非去不可。”辛夷旋了个身,翩跹的舞袖遮过月色星辉,“亡国之仇,非报不可。此生遗憾,非了不可。我若不去,此生难安。”她就这么静静说着,言语间没有任何波澜,雾气却顷刻氤氲了双眸,“三年前,我若刺杀了秦王,齐国贵族便会送我归楚。可有人走漏了风声,秦王没有来,我一切努力犹如过眼云烟,功亏一篑。”
辛夷六岁那年便离了楚国。而后千里迢迢,辗转了无尽山河,勾心斗角,尝尽了世间酸楚。她成为细作,成为刺客,从六岁到十六岁,她将一个女子最曼妙的十年湮没在了腥风血雨的争斗里。她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她有的,只是一个故国,那是她唯一一个可以倾诉悲欢,放下一身防备的地境。
可是公元前224年,齐国贵族行刺秦王的计划失败。这失败在万千欲夺秦王性命的故事间,犹如浩瀚星河中的一颗繁星,渺小得不值一提。可是,那却是辛夷的全部。
那一年,秦灭楚国。她终究没能保护她的故国,她终究还是回不了家了。无论她相不相信,无论她承不承认,她的故国,亡在了暴秦的利刃之下。
(六)
宫宴的前一晚,露申和辛夷喝了许多酒。这是他们第一次在一起把酒言欢,也许也是最后一次了。谁也不知道明夜宫宴会发生什么,他们能做的,除了祈祷,便是今朝有酒今朝醉。
酒是烈酒,却无比缠绵醉人。辛夷醉得半梦半醒时,抱着露申浅笑,问他知不知道这是什么酒。露申意料之中的摇头,她便大笑着又饮了一樽,道:“酒里加了楚国的木兰花和申椒,这是辛夷和露申的酒。”
木兰花,别名辛夷。露申,即为申椒。细心如她,一时教露申酒不醉人人自醉。
“辛夷,明日高台若不利下手,你若舞得绝色,引得秦王注意。色字头上一把刀,那时你不愁没有良机。”荆轲刺秦,高渐离击杀秦王,机会只有一次,不成功便成仁。可辛夷不同,她是女子,还是个生得曼妙的姑娘,若她愿意煞费苦心,她能拥有比他们更多的机会和胜算。
露申他啊,到底还是帮了辛夷。只是他这番话,也不知醉醺醺的辛夷听进去了多少:“辛夷……”其实他自己也醉得不浅,连唤她的名字都多了缠绵的意味。
那晚的月色很美,辛夷着了红妆,赤裙妖娆,娇艳动人。她绕着露申跳起了步步生莲的舞,舞姿婀娜,美得倾国倾城。
“露申,可惜你看不见,否则你不会猜到我今夜有多美。”她明显醉意已深,兀自说着胡话,倒在他怀里沉沉睡去还不忘嘤咛,“露申,你知道吗?我以前一直有个愿望,我希望有一天我回楚国时,能像寻常女子那样嫁个人,那人不必腰缠万贵,不必官居高位,平淡点,苦点就好。上苍甚至不必许我多美满的姻缘,我只是……想有个家……”
她没有再说下去,亦如她始终不曾告诉露申,她今夜穿的,是一袭赤色嫁衣。
辛夷睡去后,露申亦醉醺醺地说了许多话。胡言乱语,很多他醒时便忘了,可有一句,却刻骨铭心。
那时月色垂过辛夷长发,他温柔地扣住她五指,低喃犹如吟唱:“昔朝,我为故国亡了双眸。明日,同样的事,我愿意为你再做一次。”他想得很清楚了,明日,若败,他陪辛夷一同死。若成,他便替辛夷揽下所有的罪责。
(七)
皎皎月光,垂影旖旎。辛夷一身青色薄纱,在若隐若现的高台中点足,折腰,每一步都踏仿佛落在妙音莲花之上。
台下宾客三千,觥筹交错,与辛夷露申而言,却恍如隔了一个世界。而今天下苍茫,却仿佛只有他二人,一舞一琴,默契天作。
“辛夷,若你的袖箭未曾刺中秦王,我们便一起跳下去吧。”高台百尺,足以慰藉英魂深情,“若袖箭射中了秦王,你要趁乱把凶器给我,你记住,刺杀秦王的是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她折腰,长发跌进他肩窝,缠绵美好得犹若梦境,“你明明说不会帮我的,我也不想拉你下水,更何况……”
“辛夷,我已经贿赂了人让他替我告诉秦王,三年前云阙楼的那支曲子是我奏的,所以他会相信,想要刺杀他的人是我。”
“你说什么?”她舞步一滞,险些从高台上跌倒。
“对不起,辛夷。三年前泄露风声的人,便是当时为你抚琴的乐师。”他顿了顿,指尖用尽温柔勾过最后一丝弦音,仿佛抚摸辛夷脸颊,“我知道秦王一定不会来云阙楼,因为那一夜我反反复复地奏着同一首曲子,那曲子与高渐离刺杀秦王时所奏一般。琴音渺渺,可传百尺。秦王那样惜命,百里之外听见这曲子,自然会想到刺杀,又怎么敢来云阙楼?”
露申尾音落下时,辛夷繁华似夏花的舞步也落了幕。她跪在高台之上,一时仿佛失去了所有的气力。露申跪伏在她身侧,低声喃喃:“辛夷,动手吧。杀了秦王,杀了我,把袖箭给我,这一切,便与你无关了。”
他抱着必死的心说完这一切。可良久良久,身侧的佳人却无一分动静。他试探性地低吟她的名字,半晌听见她凄冷入骨的苦笑:“琴师大人,我信了你,可你却剥夺了我唯一的机会。三年前如此,三年后,亦如此。”她冷冷地笑,凄厉犹如杜鹃啼血,饶是盛夏却让露申的心沉入冰冷的湖底,“今天,我不会杀秦王,也不会杀你。因为我信了你的话,没有带匕首,也没有带袖箭。”
有那么一瞬间,辛夷很想从高台上一跃而下,一了百了。可她最终没那么干,不仅仅是因为露申拼死拦下了她,更是因为她的心,对这个世间尚存一丝眷恋。
她还在等,等露申能给她一个解释。
(八)
那一场盛大的宫宴,曲终人散尽。露申有数月未曾见过辛夷了,竹影,湖畔,回廊,长阁,他走遍了所有她常去的地方,却终究没能遇见她。终于熬不住的时候,露申贿赂了宫中许多太监,让他们往未央宫贪欢殿传个口信。
金银送出了许多,口信也传了不少,可露申却迟迟没能收到回音。她许是不想见他,许是一辈子也无法原谅他,可他还是不分昼夜地在竹影湖畔间等她。他不知道云阙楼上那场刺杀失败对辛夷意味着什么,就像辛夷永远也无法知道三年前的那场刺杀让露申失去了什么。
露申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夜晚,磅礴的雨淋透了血水,惊天的雷映过她们苍白的脸。上了倒刺的鞭不留情地落在病重的母亲和年幼的妹妹身上。
他至今还记得她们的哭喊,声嘶力竭。他至今也记得她们的模样,皮开肉绽。他就那么跪在冰冷的石上,无能为力,只能这么眼睁睁地看着,直到青铜石锁磨得他双腕血肉模糊,齐国贵族麾下的大将才将利刃和瑶琴奉上。
“琴师大人,你就别挣扎了,毁了双目,答应为齐国效力,你便不必再受此折磨。”文人皆有傲骨,齐国七日酷刑未曾让他屈服。可是人总有软肋,为了母亲和妹妹,他终于还是跪下双膝选择屈服。
秦王好乐声,昔时他想听高渐离击筑之音,又怕其暗害,便使人曤其目,方安排其近身击筑奏乐。虽然高渐离失了双眸仍旧刺杀了秦王并以失败告终,可这至少为齐国贵族指了一条明路。
他们若想刺杀秦王,必要找一个上佳的盲眼乐师。虽有高渐离这样的前车之鉴,可秦王到底是好乐音的,纵有提防也是提防乐师,而这次刺杀他的,却是舞步翩跹,腰身盈盈不及一握的舞姬。
而那时,他们能寻到的最好的琴师,便是露申。可偏偏露申身为楚国人,不愿意为齐国效力,这一场悲剧,便这样开端了。齐国贵族无所不用其极,终于逼得露申自毁双目,应了云阙楼奏曲之邀。
如若说秦王攻楚,毁了辛夷唯一的依靠与牵挂,让辛夷有足够的理由恨他,为了杀他不惜为齐国献上生死。那么齐国贵族以如此酷刑残害露申一家,折磨所爱,亦有足够的理由让露申恨齐国,不惜煞费苦心毁了齐国贵族的计划,为秦王留一丝生机。
(九)
辛夷在秦王偌大的行宫待了数月。她的确是在躲露申,却也是努力让自己活着,等他的解释。
可数月之后,她等来的却是萧少使一舞得宠成美人的故事。行宫内郁郁不得宠,从未得见圣颜的妃嫔们都在传,说那日金銮殿上,荷华宫的露琴师跪在白玉石上,一字一句告诉秦王,说那日在高台上献舞的姑娘,是承欢殿的萧少使。
他终于还是亲手扼杀了她最后的希翼,亦如那年楚国亡落,无论她相不相信,无论她承不承认,这一切,终成定局。
辛夷不会知道,露申亦在竹影里等了她数月,可他最后等来的,却是承欢殿的萧少使。少使,是秦王嫔妃最低的一个位分。
彼时萧少使一身绿萝裙,笑得花枝乱颤。露申闻声便料想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女子,匆匆告退不愿多做接触,却不想她硬是缠上了他。
“莫不是我姿色比不上辛少使,琴师大人连看也不愿看一眼?”她媚声巧笑,小心翼翼折开竹简,念道,“子时,荷华宫醉梦殿琴师大人,可愿赴竹影一叙?”
那是初见时辛夷捎给他的竹简,只字未差。可他分明记得,在他说不愿意助辛夷时,已将竹简原封退了回去,而后辛夷来质问他时,将竹简狠狠摔在了他琴上。待她走后,他便将那竹简烧了个干净。
“琴师大人不必如此惊恐,不过是琴师大人眼盲,小太监帮你读信时偷梁换柱了一番罢了。”她掩唇浅笑,继而道,“对了,琴师大人似乎还买通了一个小太监帮你向秦王传口信来着,不过很不巧,那个小太监,恰好又被我收买了……竹简加口信,足以治琴师大人和辛少使好几个死罪了吧。”
她的威胁,处处死穴。露申暗暗吸了口凉气,面上故作波澜不惊:“你想要什么?”
“听说秦王对那日宫宴在高台处献舞的姑娘念念不忘,琴师大人你看我与那姑娘,可生得相似?”言下之意,她要以辛夷的命数,与露申赌一个一跃枝头的机会。而关乎辛夷的事,露申再也赌不起了。于是秦王殿上他屈了双膝,亦如昔日跪在齐国贵族面前,为了护住心中所爱,终于屈服,终于凌迟般说出了那些违心的话,又一次。
(十)
流年匆匆犹如指尖沙,逝去无痕。露申仍旧在荷华宫抚琴,这一抚,竟已十年之久。他不记得秦王最后一次来听琴是何时的事,也不记得自己最后一次见辛夷,是哪个经年的故事。从云阙楼到秦王殿,那个姑娘在他心上住了十三年,可他却连她的一颦一笑都不记得。
或者应说是从未记得过,毕竟他遇见她时便已盲了双眼,他从来都不知道她的模样,只知道她是未央宫贪欢殿的美人,楚国人,唤作辛夷。
公元前210年,夜雨磅礴。露申坐在窗台边听楚国来的小宫娥读着屈原的九章,她读到“露申辛夷,死于薄兮”那一句时,秦始皇亡于巡游途中的消息便传回了秦宫。
秦王,死了?他仿佛愣了了许久,然后忽地起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荷华宫。那晚,整个秦王宫哀嚎遍野,萋萋沥沥的哭声,稀稀疏疏的雨色,天地之间,尽是悲凉。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有那么一个白衣的男子,在雨中跌跌撞撞跑了许久,他一直在问一个问题:未央宫贪欢殿,该怎么走?
可是,没有人来告诉他。天地之大,苍茫万里,无人在意他那卑微的心思。
那夜之后,露申便大病了一场,守在他身侧的是那懵懂的小宫娥,她为他寻遍了秦宫,问遍了宫人,终于得到了未央宫贪欢殿的消息。
秦王宫,从来就没有过未央宫,从来没有过贪欢殿,也不曾有过什么辛美人。那个未央宫贪欢殿的辛美人,仿佛只是他独自做了十三年的浮生大梦。
(十一)
大病初愈后,露申便离开了秦王宫。他想去找辛夷,却不知从何找起。可他知道,他的辛夷,必然不在秦王宫了。秦王已经死了,她已经没什么理由留在秦王宫了。
辛夷已经不需要秦王宫了,可秦王宫却需要她。
秦二世一道殉葬的圣旨下来,宫阁上下,谁也逃不得。辛夷不是最可怜的一个,有多少女子,在漆红的宫门前等了秦王一生,从韶华到沧烟,从青丝到白发,等来的却只有一条白绫。她们的故事,有的还未曾开始,便已经结束。有的已经开始,曾经绚烂繁华,却终究湮没在这一柸黄土间,无人问津,连个悼念的人都没有。
无论她们怎样开始,终于走向了一样的终章。殊途同归。
辛夷在陵墓里强撑着活了数日,她看着身边的姑娘一个个倒下,有萧美人,有王少使,有许许多多她认识或不认识的妃嫔。她们都死了,为秦王的盛世河山,殉了千年的葬。可辛夷想,她是不同的。她们是用白骨为秦始皇的山河染了眉妆,而她是要亲眼见证秦王朝的败落,她要站在它最繁华的深处,看着它一寸寸腐朽,一寸寸被历史的尘埃湮没。
辛夷也清楚自己断无活着离开的可能,可她还在死死守着自己的魂魄。她还在等,只是这一次,她等的不再是露申的解释,而是民间那一句歌谣成真。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亡的那一年,因其暴政,民间传出了许多歌谣。而这里面,辛夷最喜欢的便是那句: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她的楚国,她的家,那个她愿意为之倾其所有的城池,值得拥有世间的一切美好。她也深信,那里终会出现一个明君,坐拥这繁华盛世,予这世间真正的国泰民安。
“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她在死寂般的陵墓里犹如吟唱般低声喃喃着,一遍又一遍,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
如果,连楚国已亡这样的定局都能扭转乾坤,那么,她和露申之间,是不是也有重来的可能?她最后这样问着,可空荡荡的地宫内,无人回应。
(十二)
公元前209年,刘邦斩白蛇起义,露申义无反顾地追随了他。
公元前207年,刘邦攻入秦王宫殿,入主咸阳。露申随他一起入了秦王宫,这里有他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仿佛大梦一场,不知是喜是悲。
公元前202年,刘邦灭秦,建立了汉朝。彼时,露申孤身一人,登上了昔日高台。他又抚了一次琴,只是这一次,他没有听众,亦没有舞姬。
琴瑟落时,他抚过漆红的阑干,唇畔浅浅一笑,低喃犹如吟唱:“可惜我看不见,否则我一定会告诉你,今夜的楚国,有多美……”
“你一定还活在世间某个角落吧,因为我无法替你看这盛世山河,所以你一定要自己来看……”
“秦朝灭了,这世间风月,终于尽归了楚国。辛夷,你,看见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