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念谁归·子夜歌
宸烟词2018-05-31 17:224,460

  “你今天不太高兴?”一进房间,项籍就开门见山的问到。

  妙戈叹了口气,她自认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项籍平日里虽然都是一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的论调,但一旦事关于妙戈,好像他就会变得格外敏感,若是放在平时,妙戈想到这一点是会忍不住偷偷笑的,但今天她确实有点心事。

  “我总觉得……”妙戈在床边坐下,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也许,亚父说的是对的。”

  项籍原本勾着的嘴角沉了一下,但很快又重新扬起:“亚父他一向都有自己的主张。对了,我看你今天没吃多少东西,我去厨房让他们给你端碗粥。”

  妙戈张了张嘴,刚发出一个音节,项籍就已经把门带关了。

  闭上眼睛休息了一会儿,但心头萦绕的不安还是无法散去。

  妙戈清楚的知道哪些话题是项籍不愿意谈的,项籍不会和她吵架,并不是因为他们的每一个想法都相同,这世上的人若是能做到心意相通,也不会有那么多纷乱了。

  他们和平相处的原因很简单,一般来说妙戈不会主动去触及项籍不愿谈论的话题,而若是这个话题被提出来,项籍就会找个借口离开。这是他对妙戈的暗示,也是让自己能冷静的思考。

  一般来说,妙戈也只是希望项籍能冷静思考,所以便不会再提这个话题。

  妙戈其实对天下不天下的无所谓,那是项籍的决定,而她的特定是陪在项籍身边,项籍在哪,她就在哪,她只是希望,项籍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情。

  刘邦……

  妙戈咬着这个名字。

  今天让他离开这里,一定是放虎归山。

  月明星稀,照亮了崎岖的山路,风声和着急促的马蹄,成了夜间孤独而又奇异的乐曲。

  刘邦一路打马回了自己的领地,今天的事让他脑子有些乱。一边是霸王的虎视眈眈,一边是对美人的念念不忘,心头笼罩的惶恐不安和胸口逐渐膨胀填充的欲望交织在一起,扭曲成丑陋的模样。

  张良来的时候,刘邦正坐立不安。

  “王不必担心,我想,霸王不会对您出手的。”夜虽已深,但张良还是衣冠楚楚,面上也丝毫没有倦色,一双黝黑的眸子在烛火摇曳下闪着晦朔不明的光。“王现在应该做的第一件事,是整顿队伍,有异心之人……”

  不可久留。

  这四个字张良没有说出口,但是张良对上刘邦的目光,确信他的王已经有了抉择。

  烛火摇曳,轻软的纱帐在妙戈脸上投下一片阴影,随着烛光不断变化明灭。

  妙戈原本是想闭目养神,但她脑子里有太多黑影在张牙舞爪,让她有点恼,连项籍推门进来都没察觉到。

  直到项籍温热的指尖戳到她皱起的眉间,她才惊然睁眼。

  “吓到你了?想什么呢?”项籍笑嘻嘻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心。

  “……”妙戈张了张嘴,又想了想,还是觉得刘邦那个人非同小可。“我在想,你也许,真的不应该放走刘邦。”

  项籍的嘴脸僵了一下,他揉了揉妙戈的眉间,直起身来:“先喝粥,暖暖胃。”

  妙戈顺从的跟着他在桌子边坐下,舀了一勺粥,温度正好,咸淡适中,是她喜欢的口感。

  “虽然今天放刘邦走了,但如果真的想除掉他,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他必定有了防备之心……”妙戈一边喝粥,一边尽量用平常的语气说到。

  “妙戈。”项籍竟然笑了,“你是不是因为他今天一直看你,你才想报复他……唔唔?”

  下一秒,一个勺子直接塞进了项籍嘴里。

  “你只要动脑子就可以了,不要动嘴。”妙戈嗔怒道,“再说,他盯着我看,该生气的是你吧?”

  “嗯……我嘛……”项籍似乎对粥的味道很满意,还舔了舔勺子,他看着妙戈狡黠一笑,“你看着我就行了。”

  这一次伸到项籍脸前的是一只纤纤玉手。

  项籍抓住那只手与之十指相扣,妙戈嬉笑着想挣开,两人打脑了一会儿,最终以妙戈整个人都被项籍抱进怀里收场。

  “其实,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项籍用手指缠绕着妙戈的青丝,轻声道。“刘邦那人还挺有意思的,我们以前一起喝过酒,那小子一身粗鄙之气,但为人很豪爽,说出来你可能不信,但我有时候觉得我和他还挺像的,我们都向往自由,都不拘小节,不喜那些繁琐的礼数,我曾经觉得,我们应该可以成为朋友。”

  妙戈的手指拂过他的脸:“你们还都喜欢漂亮的女人。”

  “哦,这个不一样。”项籍笑了笑,“我只喜欢你。”

  妙戈吃吃的笑了。

  和你最聊得来的不一定是你的朋友,反倒是你的敌人,因为有同样的目标,所以了解你的野心,所以成为你的敌人。

  “再说了,我是西楚霸王,我无往不胜。”项籍捉住妙戈的手,“美人也好江山也好,我都不会拱手让人。”

  妙戈反握住他的手,话已至此,不必多言。

  既然是他的选择,刀山也好火海也好,她陪他走。

  几日后,项籍封刘邦为汉王,居巴蜀。

  刘邦迁移巴蜀的队伍里,不见曹无伤。

  “蜀地偏远,又荒无人烟,项羽到底还是对我有了忌惮之心啊。”刘邦目中有颠簸的山路,也有大好的山河。

  “无妨,早晚一战。”张良淡淡道。

  “现在队伍里都是忠心的将士,到了巴蜀后,我们应该干什么?”刘邦收回目光,问。

  “烧栈道。”

  “烧栈道?那我们可就出不去了。”虽然说着令人担心的话,但刘邦看起来还是很轻松,他相信自己这个得力助手,会做出最好的选择。

  “不对,是他们进不来了。”张良笑着摇摇头,“栈道得明着修,陈仓才能暗度。”

  “还能让项羽那小子觉得我们不会再出关争天下,正和了他的意。”刘邦会意。

  “如此甚好。”

  巴蜀的山,层峦叠嶂;巴蜀的水,烟波浩渺;巴蜀的竹,翠然成海;巴蜀的火,烧出了一个时代。

  营地的篝火烧得火热,成了入夜后楚营里唯一的光和热,夜风吹着近似于呜咽的歌声,盘旋在营地上方,项籍听着家乡熟悉的歌声,脸上一直没有太大的表情,将士们倒也不来打扰项籍,只是各自在自己的岗位惴惴不安,有的人听着家乡的歌抹起了眼泪。

  妙戈推门进来的时候,项籍坐在椅子上,还是一副神游天外的样子,听到推门的动静瞥了一眼,看见是妙戈,项籍才有了反应。

  “事到如今,我觉得最对不起的人,竟然是你。”项籍深深的叹了口气,年轻的眉宇间竟有了被岁月摧残的痕迹。

  “为何?”妙戈笑得淡淡的,这些年她似乎没有变过,烛火下她的容颜还是美得惊心动魄。

  账外楚歌似乎没有对她造成太大的影响。她一向不太容易被周围的环境影响,只要项籍还在,她的心就是安稳的。

  “我为你许了那么多宏愿,到头来却是四面楚歌……明天过后,你我又会在何处呢。”项籍笑了,笑得有些苦涩,“这些年,跟着我东征西战,你受苦了。”

  妙戈抬手轻轻拂过项籍的脸,他们相伴了几千个日夜,彼此熟悉对方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对方的每一个表情,但今天的项籍有些陌生。

  她从来没有在项籍眼中看到过绝望二字,而现在项籍的眼神,让她觉得惊心。

  “也许韩信说得对,我就是妇人之仁。事到如今,我竟没有心思去关心账外的将士,楚歌声响起以后,我满脑子都是我们的过往,你说要去看满山桃花,可如今……”项籍有些哽咽。

  妙戈的指尖划过项籍的眼角,若有若无的感受到一丝水汽。

  她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知道,刘邦这招,狠,而且有效。

  项籍不仅是她的支柱,也是所有楚军将士的,现在这根支柱,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站起来,一步一步,拿起了放在一边的利剑。

  “妙戈……?”项籍有些不解。

  “既然有现成的楚乐,不如,让我为你舞一曲吧。”她的笑容还是完美无瑕,仿若平常,这也让项籍安心了下来。

  帐外月中天,帐内,妙戈穿着一席红衣,手握利刃,舞步轻点,折腰盘旋,仿若诀别之舞。

  项籍觉得这一幕似曾相似。

  “妙……戈……”他扶额,心中渐生不好的预感。

  ——你说过,你这辈子,都是在我手里的。

  “妙戈,别跳了。”项籍猛然起身,但妙戈利刃飞舞,他一时插不进手。

  ——你答应过我不能死在我前头。

  “妙戈——!”

  妙戈红衣红颜,舞得像是一只火妖。她手中长剑翻飞,最后一刃,缺是落在了自己颈间,刹时迸出猩红的蝴蝶。

  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万籁俱寂,妙戈旋转的身体宛如一只断线的风筝,最后跌落在项籍的怀抱。

  鲜血咕咕的冒出来,项籍的手在颤抖。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声带受损了,妙戈说话很吃力,声音也很微弱。

  意识开始模糊,她听不见项籍在说什么,只看见他焦急的表情和不断开合的嘴。到后来视线也开始模糊,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项籍怀抱的温度。

  但她却缓缓笑了,因为她看见漫山的桃花,还有桃树下一双人,在纷飞的花瓣里,站成了永恒的样子。

  美人三千笑,最后一笑,灼灼桃夭。

  最后一丝墨迹散去的时候,千影正抚着折扇,咽下了最后一滴茶。

  茶已凉,人已散,故事已近终章。

  白九年却不忍再看下去……

  她啪地合上了七阁书,就仿佛合上了妙戈的一生。

  “怎么不看下去了?”千影公子起身,兀自续了半盏茶。

  “妙戈已经去了,这个故事,再看下去,又有何意义呢?”她叹了口气,眸底有挥之不去的悲痛,就仿佛经历了这一切的不仅仅是妙戈,还有她,“她从生至死,都与他在一起,似乎很美好的样子——可是,生命逝去了便是逝去了,结局,又有什么意义呢?”

  妙戈起身,将茶盏放回原处。

  她一袭白衣掠过千影公子身畔时,忽而听见千影公子的唇边若有若无生出了一丝叹息:“其实,妙戈姑娘她,本能写下更好的结局,到底来了七阁,她本有扭转这一切的机会。”

  “一生一世一双人,名垂千史,小桥流水人家,如你所说的那些,都可以得到比这更好的结局。”千影淡淡道。

  “怎么?千影公子这厢,又怜香惜玉了?”她调笑,却无法掩饰眸底深处的悲凉,“难道千影公子觉得,妙戈她与项王,如今便不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不会名垂千古,不曾小桥流水人家吗?”

  “项王一生便只有这个一个妙戈美人。”

  “他们相逢于微时,草莽为战,露天营帐,于乱世自有安稳,自有流水与人家。”

  “而他们,亦将名垂千史。”

  白九年一字一句地据理力争着,唇角竟不自觉地勾起了一丝微笑。

  “妙戈她,不求这些结局,是因为这些,都是她所拥有的。”她唇角的效益不增反减,“其实,关于最后的结局,她也不必向七阁书所求,不必向你我所求。”

  “哦?”千影公子挑了挑眉,提着狼毫落下了一行字。

  “因为妙戈她,自己便可以做到。”

  白九年一面说,尚染着墨的十指一寸寸勾过千影公子方才写过的字——若我为仙,便以仙力护王上一生平安。若我为妖,便以妖力陪王上浴火修罗。

  “无论她是妖是仙,她总会陪着她所爱之人。他们一生平安过,也一起浴火修罗过,这一切,都凭她自己做到了呢。”

  “她不是仙,却在他为她铸造的盛世里与他一世长安。当他们的盛世结束后,她亦不是妖,但却与他浴血沙场,一路从修罗炼狱走向他们的桃花源境。”

  千影笑而不语,一纸折扇与瞬息中熄了烛火。

  “若说桃花源,七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千影公子白衣蹁跹,不知又躲到了何处,只留下一声绵长的叹息,“不过就算是桃花源,也是要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瞧瞧这会,都已经是子时了,甭管是妖是仙,可都该睡了。”

  子夜已至,却再未有楚曲,可歌尽桃花。

继续阅读:子夜歌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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