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九年醒时,已是日上三竿。
紫柰香幽香已成了一指香灰。白九年揉了揉眉眼,似梦似醒间,又见到了方才梦中的女子。
白衣流裙赤色小袄,似妖灼灼,如仙翩翩。
“这梦可真长啊……”白九年长长地打了个哈欠,凤眸突然瞥到不远处一个黑影,嗖地一声朝她飞来。
而且看这速度——委实——令人错愕震惊。
“什么……玩意?”话未尽,那黑影的一头便已砸上九年前额。
打在白九年额头的不过一只狼毫,与肌肤亲密接触时,也不怎么疼,许是掷笔的人用了几分心思,力道控制得甚好。
不消片刻,一袭月牙白的千影公子,也就是这掷笔投石的真凶,便难得乖巧地,端着研好的墨,溜了上来。
“九年醒了?这生意,可是等了你许久呢?”他眉眼带笑,顶着一副翩翩浊世佳公子的好皮囊。
白九年揉了揉眉心,有一刻的恍惚。
“真是见了鬼了,我梦里竟然还有你?”白九年嬉笑怒骂,弹了弹指尖,些许痛楚,才道,“还好,不是梦。”
她眨了眨眼睛,眸光中似有什么东西,散发着璀璨耀目的光辉。妙戈明白这份神采,这是唯有被浸在宠爱里的姑娘,才会拥有的光华。
而她,亦是愿意为了这份光华,心甘情愿,付出她所拥有的,与所不曾拥有的一切。
“妙戈听闻民间有七阁书可替人书写结局的异闻怪谈,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今日一见,果然玄妙,令妙戈折服。”她唇角勾着笑,似三月桃花,明明已烂漫满枝,却又含蓄内敛,将一身光华藏于心头,只留待那眉间心上一人赏。
白九年细细端详了妙戈一番,旋即披袍下榻。光洁的足面落在青石板上,微微凉意。
“谬赞了,想必妙戈姑娘也不是寻常女子,不然如何能入我这七阁,又如何能入我的梦境?”她笑了笑,踩着青石一路而来。
妙戈笑而不语,看了千影公子一眼。
只这一眼,白九年便清楚,这所谓的梦境,多半是他捣的鬼了。
“妙戈姑娘不要介怀,这位千影公子没别的本事,但若是遇见漂亮的姑娘,总是忍不住拔刀相助。”白九年弹开指尖香灰,继而道,“他有本事将姑娘的故事引入我梦,却未必有本事,带姑娘进这七阁。”
“白姑娘言下之意是?”妙戈抿唇淡笑。
“原本千影公子这招花惹草招进来的生意,本阁主是不想碰的。”她勾起唇,眸子眯成一条缝,“不过……这次……”
“我的阁主大人,你这未免也太冤枉我了吧!”千影皱了皱眉,唇角却仍扬着淡淡的笑意。
看不出丝毫的委屈,反倒处处虐狗。
妙戈会心一笑,低下眸,饮了一口清茗。她心中明白,这是和她与项籍间不同的感情,没有一生一世的承诺,没有惊心动魄的故事,亦没有不分胜负的赌局,但却在熹微处,动之以人心。
“不过……这次嘛……”白九年唇角勾着笑,芊芊食指点过墨迹,落在如雪细白的宣纸上,笑意更甚,“这次嘛……妙戈姑娘的故事委实动人,那一句‘若我为妖,若我为仙’的誓言,仿佛说尽了九年此生此世未曾拥有的精彩,所以,我愿意为姑娘写一个结局。”
“但七阁的规矩,妙戈姑娘也当知道。”她抬眉笑了笑,“七阁一次只可书七七四十九字,可写一人一妖甚至一仙一魔的结局。结局所书之事必然成真,但如何去实现这个结局,却是七阁书说了算了。”
“而且,戏魂书一生,只能用一次。若贪多无厌,必然受其反噬。”千影似乎是突然想起了那个苗疆姑娘的故事,一时竟莫名慌张,赶忙提醒了妙戈一句。
妙戈颔首示意,算是答谢。
白九年闻言唇畔笑意却更深了几许:“哎哟,妙戈姑娘如此兰心慧质,怎会生如此贪婪之心,莫不是千影公子你还念着上一个苗疆姑娘?啧啧啧,听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不若公子去苗疆或是冥府走一遭,看看是不是还能寻到那姑娘?”
“何必寻呢?此人……”他刚一张口,却又像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突然闭了嘴。
“怎么了?你方才想说什么?”难得看到千影公子吃瘪的样子,白九年倒生了兴趣,苦苦追问。
“没什么。”千影公子连连摆手,一时没控制好力道,竟把折扇甩了出去。
银丝白绢织成的扇子,价值千金就这么一骨碌滚到了地上。
“想不到千影公子也有如此失态的时候。”白九年掩唇一笑,俯身拾起了折扇,“扇子是我捡到的,那便是我的了。”
白九年笑得更厉害了。
千影也随着她的话接了下去:“照九年你这逻辑,那白阁主你捡了我的扇子,你便是我的人了。”
她闻言一恼,将扇子朝他的方向丢了过去:“破扇子,不值几个钱,本阁主还不稀罕呢,还你便是。”
千影倒也不客气,接了扇子便道了谢,顺道还恭维了几句。
“阁主大人真是守信,说还就还,实在感谢。”
“阁主大人也委实阔绰,价值千金的扇子在你眼里不值几个钱,那我这以后的岁月,就全仰仗白阁主你收养了。”
“我这脸也白,腿也长,要不您看看……”
他越说越来劲,白九年却赖的再搭理他,自来熟地牵起妙戈的手,道,“相比妙戈姑娘与你家王上新婚燕尔,多离别一刻都可抵三秋,那这暑去寒来的,我们就不浪费时间在这听千影废话了。”
妙戈轻笑,不动声色。
“妙戈姑娘有什么结局,想要七阁书为你写?是嫁给他,一生一世一双人,是名垂青史,将你们所爱的故事昭告千秋万代,还是愿卸甲归田,与你的王上小桥流水人家一生……”
白九年研着墨,细细地说着人生千万种可能。有的是之前的客人所许的欲望,而有的,却是白九年内心所求,却又求而不得的心事。
身份七阁阁主,手握能改写人一生之结局的七阁书,却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这大抵和医者不自医,是一个道理。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白九年的墨研好了,七阁书也摊好了。她说得口干舌燥,而千影倒是很合时宜地,以千金难求的折扇端了碗热茶递上。
热茶,三分热,七分温,一切恰到好处。
妙戈浅笑不语,未曾破坏这一刻的完美与动人。白九年灌了下了一整杯热茶,妙戈才轻吐幽兰:“白姑娘所说的,都是人世间难求的场景,都很好,却都不是我所求。”
“恩?”白九年挑眉,来了兴趣。
“嫁与王上,一生一世一双人,这一点,我对自己有信心,对王上,亦有信心。他承诺于我,我信了,便会一直信下去。”妙戈抿了一口茶,继而道,“至于名垂千史,后人议论,与我不过过眼浮华,身子已作枯骨,要这些虚名何用?至于卸甲归田,并非王志,我又何苦令我所爱之人,委曲求全……”
“若一定要说有什么所求,一定要有什么所追寻的结局——妙戈所希望的——大概便只是希望此生,能做到那句话罢了。”
妙戈轻声一笑,缓缓放下了茶盏。
“哪句话?”白九年食指扣着宣纸,墨色蔻丹融成一双蛱蝶——一翅为赤,一翅为墨的双生蛱蝶。
“若我为仙,便以仙力护王上一生平安。若我为妖,便以妖力陪王上浴火修罗。”她缓缓说出这一长串的话,尔后勾唇浅笑,“一共三十四字,应当不违背七阁书的规矩?”
白九年颔首,取血为墨,落笔书上。
娟秀小楷,冥冥之中,写下妙戈所求之结局。
墨落尽时,千影公子已招呼妙戈离开。待千影公子回来时,七阁书上三十四字的小楷已化作墨痕,渐渐汇聚成她余下一生的故事。
白九年自顾自泡了两盏新茶,摆明了是邀千影公子一道看戏的节奏。千影也不客气,端起茶叶多的那盏便喝了起来。
岁月静好,一切如梦,只是似乎少了些什么?
白九年十指骨节依次敲了敲桌角,千影这才絮絮道:“方才你说起七阁规矩时,似乎少说了一条。”
“哦?少说了哪一条?”白九年明知故问。
“来七阁求结局是有代价的,可你七阁书替妙戈写了,却不曾向她求代价。”千影公子放下茶盏,眸光中有什么东西在璀璨生光,“难道说,白姑娘江山易改,本性也移,让本公子刮目相看了?”
白九年喝着茶不说话。
直到七阁书上墨迹渲开,已成一行行文后,才道:“偶尔做一次亏本买卖,不是也挺好的吗?”她的笑渐渐淡去,“别说好,茶都喝了,好好看戏不行吗?”
“是,我的阁主大人。”千影公子一脸宠溺。
七阁书上,是妙戈回去之后的故事了。
彼时,她已在咸阳待了不少时日了……
入驻咸阳后,日子仿佛也晴朗了很多,妙戈揉着太阳穴,多日高强度运作的大脑终于能得到休息,项藉见了,便亲自点了安神的熏香,笨手笨脚的样子惹得妙戈忍俊不禁。
“妙戈,待一切安定之后,你可有想去做的事?”项藉走到妙戈身后,想替她揉太阳穴,但总控制不好力度,被妙戈嬉笑着躲开了。
“有,就是不知,来不来得及。”
“何事如此匆忙?”
妙戈抬头微微一笑:“再过几月,桃花又要开了,花期不长,我还想再去看一次桃花。”
项藉闻言大笑:“这有何难,我叫人把这咸阳城内种满桃花便是,往后年年,你都能看到这个春天的第一朵桃花。”
他们笑着谈论着未来,安于现状而又憧憬未来,直到……
直到曹无伤的到来。
曹无伤是敌营之人,准去来说,便是隶属刘邦军中的。可此番,他带来的消息,对刘邦却没有益处。
他说,刘邦想要在关中称王。短短九个字,便让项羽眉梢生了端倪。
“说来,那刘邦在霸上驻军以来,还未与你相见。”妙戈皱着眉,意识到了什么。
范增沉思许久,看那样子,多半也是认为刘邦行事有异。一个草莽出生,贪图美色的与财物的人,进关后却毫无动静,一定是因为他有了更大的目标。
“我派人夜观天象,关中的云气都是龙虎之相,这是天子之气啊。”
按照范增的说话,这仗,非打不可。
项藉是有犹豫的,他们才刚安稳一点,妙戈这几日都十分劳累,身体抱恙,他自然舍不得让她再陪着自己东征西战,也不放心把她交给别人照顾。
正在项藉举棋不定之时,项伯却找到他,一会儿说刘邦进关给项藉开路,一会儿说刘邦人马不足,不敢和项藉正面开战。虽然项藉对这些说法抱有疑虑,但他看着妙戈安稳的睡颜,还是决定,按兵不动。
妙戈是次日才知道了这个消息,思索良久,便道:“他若真是忠心耿耿,我们便不如设宴,邀请他参加,一来,我们表示我们的诚意,二来,我们看看他的诚意。”
妙戈的话项藉向来是没有什么异议的,倒是妙戈自己又把自己推翻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决定,会影响到很多人的命运,还是需要慎重考虑的。
但她这几日染了风寒,不愿思考,用脑过度就会引发头疼,项藉心疼她,便直接敲定了宴请刘邦之事。
第二日,刘邦带着一百多人马来到了项羽的营寨。一百多,若来敌营,未免太过大胆。可若是友人,却又过于人多势众了些。
这个态度,委实暧昧。
不过抛开这些战略谋事不论,这却是妙戈第一次见刘邦。
在这之前,她听说过许多次刘邦的大名,从项藉口里,从兄长口里,或是从其他将士口里。
他们对此人的评价都算不得高,似是出生行伍,一身混混之气,但在乱世里能领军夺得一席之地的人,都是有本事的人,或许,是藏着的龙,卧着的虎吧,有意掩盖自己的实力,大智若愚也说不定呢。
妙戈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刘邦,可左看右看,这个人也没什么过人之处,确实是个大大咧咧的人,和出身贵族的项藉不一样,纵然已经身居高位,可他身上,多少还是有些地痞的感觉,笑起来像流氓,不笑像土匪。
四目相对,妙戈忽而一惊。
刘邦举杯看向他们的方向,口里说的是对项藉表忠心的话,眼睛却时不时往妙戈身上游走。
这也是刘邦第一次看见妙戈。
准确的来说,也不能算是第一次,他从很多人口里都听到过,西楚霸王身边有一绝色女子,不仅美得不可方物,更是聪慧过人,深得霸王喜爱,每逢战胜都会给这位美人带去战利品。
作为和项藉称兄道弟过的人,刘邦是远远的见过妙戈的背影的,那飘扬的衣袂似是拂过他的心头,让他一直痒痒,今日终于得见真人,刘邦只想到了两个字。
惊艳。
他刘邦爱美人,攻城后掳掠美人的事也没少做,但今日之后,他觉得自己以后可能都不会干这事了。
见过妙戈以后,那些平凡女子入不了他的眼了。
妙戈身着一袭红衣,衬得肤白如雪,待在身着玄甲的项藉身边,她仿佛会发光。
这么热辣的目光,不光是妙戈被看得不舒服,项藉也察觉到了,他一把把妙戈拉入自己怀中,迎着刘邦的目光,道:“若不是你的左司马曹无伤说你有称王之心,我又怎么会这么生气呢。”
“这都是小人的谣言,就是为了挑拨我们啊。我和将军合力攻打秦国,将军战北我战南,只是,我也不曾想到我会先将军一步进入关中。”刘邦好歹没忘了自己脑袋还悬在裤腰带上,“我进入关中,一点东西都不敢据为己有,就是为了等待将军到来啊。”
妙戈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他说得再有道理,也没法解释他是不是真的一点野心都没有。
她仰头看了一眼项藉,项藉有些不开心,环在她腰上的手像是宣誓主权一样用力,让她有些难受。
不愿意听这些鬼话的还有范增,不论刘邦说得怎样有理有据,范增也觉得留着此人是养虎为患,他给项藉使了几个眼色,甚至举起玉玦暗示项藉,但项藉有些心不在焉的把玩着妙戈的头发,沉默着没有给出回应。
范增只好起身出去了,叫来项庄,与他商量些什么。
众人饮酒的间隙,项藉俯下身子,在妙戈耳边轻声道:“那家伙一直在看你。”
妙戈轻笑:“早知如此,你就不该带我出来了。”
“你信吗,他待会儿会来给你敬酒。”
“他都自身难保了,还有心思敬酒?”
“我们不妨赌一把,有些人就是这样,一看见美人,就什么都可以不顾了。”
“那你是这样的人吗?”
“你觉得呢?”
两人耳鬓厮磨窃窃私语的样子当然都被在座的宾客看在眼里,别人自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刘邦看着可就不太舒服了。
与其坐立不安,不如主动出击。刘邦当真也没闲着,如项羽所预料的那般,给自己斟了一杯酒,便朝妙戈的方向那里走了过去。
“你看我说什么。”项藉声音里有些得意,“其实我觉得在某些方面他还是和我很像的。”
刘邦却不是给妙戈敬酒。
他说的是“将军和夫人”,不管真实想法如何,至少他表面上看起来,主要是给项藉敬酒的,妙戈不过是个附带的罢了。若他当真是为妙戈而来,这说法这技巧,不得不说是玄妙之极。
刘邦落座后,妙戈直笑,也不再去提刚才那个赌:“你好像还挺中意他的?”
“是啊,也是个很有趣的人。”项藉叹了口气。“但亚父是铁了心要杀他。”
说话间,项庄正在敬酒,敬完酒便说要舞剑取乐。不料项伯也拔剑起舞,两人你来我往,项庄的剑几次从刘邦面前扫过,却没能伤到他。
“看样子,这个刘邦,今天还不是他的死期。”妙戈喃喃道。
项藉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着晦朔不明的光。
有了这一遭,刘邦也惊出一身冷汗,他恋恋不舍的看了依偎在项藉怀里的妙戈一眼。美人虽好,也得有命才行,虽然项藉态度不明,但这里仍是虎视眈眈,人为刀俎,我为鱼揉。
权衡了一下,刘邦在部下的掩护下,匆匆逃离了这场鸿门宴。他逃的太不及时,项庄的剑,出招的杀意,触目惊心,逼的他节节败退,几乎没有了退路。可他逃的也太及时, 只差那么一点点,他就再无逃的希望。
或许是念着过往的情谊,项籍未曾派人去追,亚父对此很不满意,宴散后未和项藉打招呼,便离开了。
项藉倒没多在意,只是如往日一般,伴着妙戈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