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书房里,项籍愣愣的看着妙戈离去的方向,胸腔里充满了一种叫做怅然若失的情绪。看着知己魂不守舍的样子,虞子期同情中带着点不屑。
“你该不会是个傻子吧?”虞子期放下茶杯,“你这个问题,让吾妹如何作答?”
项籍一下子没反应过来,愣愣的“啊”了一声。
虞子期叹了口气:“你平日里也是天资过人,今日怎么如个愣头青一般?你这般直接问她,是希望她说她爱慕于那家伙,还是说……”他促狭的笑了笑,“还是说,你希望当我妹夫?”
“你别转移话题,我和你的账还没算呢。”项籍回过神来,顿时不再是刚刚那幅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说你怎么还两幅面孔啊。”虞子期敲敲脑袋,“天色不早了,你今日要住我府上吗?”
项籍犹豫了一下,一点头同意了。
用晚膳时妙戈不在,虞子期没什么表示,热络的拉着项籍侃天侃地,项籍有点心不在焉的,常常上句不接下句,虞子期倒是不在乎,自顾自的说了好多。
晚膳时间虞子期已经安排下人收拾好了房间,项籍没急着回去,却是一个人在院子里溜达了几圈,吹吹凉风,试图缓解一下心中的烦闷。
今天发生的事委实有点多了,自己劫亲的对象居然是好兄弟的妹妹,而这门亲事还是自己的好兄弟半怂恿半哄骗自己去的,而更要命的是,好兄弟的妹妹居然是自己小时候遇见过的那个女娃娃。不过……她一定是不记得自己了。
“唉……”
明月高悬,银河倾泻,但还是照不亮笼罩在项籍心头的阴影。
虞子期的院子打理得不错,有山有水,很适合在初夏的夜里三三两两的聚首赏凉风夏月,但今日项籍既没有对坐饮酒的对象,也没有赏花观月的心情,转了两圈,也只好辜负明月,打算回房就寝。
项籍刚转身,突然就听见了山后传来的幽幽琴声。刚才太过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对外界充耳不闻,这会儿收了心绪,这般悠扬的乐曲,哪有听不见的道理。
他犹豫了一下。
虽然也算不上月黑风高吧,但此处比较偏僻,既然有人躲在这里,想来也是不愿被人打扰的。
但说来也怪,他项籍又不是一个喜好乐律的人,偏偏今日觉得这琴声婉转清越,娓娓动听,像是……
像是一个在诉说心事的女子。
项籍又想到了妙戈,那个非常“妙”的女孩子,不知她现在在干嘛呢,已经睡了吗。
神使鬼差的,项籍向山后走去。
一白衣女子正背对着他,面朝一池春水,抚琴奏乐,三千烦恼丝如瀑布般倾泻而下,搭在肩头让她看起来有些瘦弱。
从项籍的角度,能隐隐看见她的一个侧脸,皎洁的月光洒落下来,落在她弧度优美的下颌上,落在她随意露出的一节皓腕上,宛如霜雪。
项籍认出了她是谁,一时站在原地不敢上前,却也舍不得离去,只默默听她弹琴。
有人说,好的乐者,乐声就是他的心声,他们用手指说话,无数的情绪在他们指尖流露,他们想让你哭就让你哭,想让你笑就让你笑。
这话是虞子期说的。
下一句话是项籍说的。
“一派胡言。”他还补充了一句,“不过是一些噪音罢了。”
给项籍一百个机会他也猜不到自己会有今天,他居然在一段乐曲里,听出了好几种不同的情绪,他只觉得胸腔里有一团火,烧的他坐立难安。
平心而论,项籍不是一个很有音乐天赋的人,他连书都不爱读,读书,能认出人的名字就好了,真正要学,自然是要学统领千军万马之法。
但是这首曲子,他不敢说自己听懂了,但他就莫名觉得他眼前出现了一些画面,那是一位女子陪一位霸王征战天下,霸王以梦为马,逐鹿天涯,女子紧紧相依,不离不弃,他们相濡以沫,伉俪情深,曲子里有他们并肩立于夕阳之下回忆往事,有他们泼墨作画的嬉闹日常,甚至有春日里他们在山野间追逐打闹,纷扬的花瓣落在她的发丝间,人面桃花相映红。琴声拖得细长,偶尔有几个悦动的音符,像是女子清脆的笑声。
曲调渐收,琴音渐慢,就在项籍以为这一曲要结束之时,突然跳出几个重音,每一击都敲在项籍心上。
似乎是最后的战争开始了。
他们之前也经历过战争,但那是无往不胜的,是举世无敌的,这却是一场坎坷的战争,项籍仿佛看见他们被困在营帐中,远处飘来家乡的歌声,将士们无心应战,帐外月中天,帐内,那女子穿着一席红衣,手握利刃,舞步轻点,折腰盘旋,为霸王最后舞一曲。
最后一次挥手,是利刃划过颈脖,女子如一只折翼的蝴蝶落入霸王怀抱,琴音清脆,宛如眼泪低落的声音。
项籍回过神来时眼里竟有泪水。
白衣女子定了定神,刚才沉浸在乐曲里,这会儿才意识到身后有人,她回过头,看见的就是项籍眼眶微红的脸。
“你……”妙戈有些吃惊。
项籍这才回神,“啊”了一声,眨了眨眼睛,想掩饰自己的尴尬。
“刚才的曲子……很震撼。”他找不到别的形容词。“我,我从来没有听过……这么让我动容的曲子。”
项籍说的诚恳,妙戈微微一笑。
她的指尖滑出几个音节:“这是我……梦里经常出现的曲子。”
“怪、怪不得,这可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项籍挠挠脑袋,“你却为何只躲在这里弹奏。”
“两个原因。”妙戈掩唇轻笑,“第一个原因,我兄长说这个曲子,不太吉利。”
“虞子期那个没眼力见的,只是乐曲,谈什么吉利不吉利,我看他就是怕吃败仗,行军打仗这种事,还是得看人的,如果是我……”项籍眉飞色舞的说到一半,突然看见妙戈含笑的眼睛,声音不由又低了下来,他和虞子期关系太好,互损惯了,这突然冒出来个妹妹,项籍有点不习惯,总是下意识的就在她面前损虞子期。“咳咳,我是说,这么好听的曲子,只能在深夜里独自弹奏太可惜了,应该拿出来让大家都感受一下。”
“再好的曲子,千万人听过却不懂,也没有意义,但只要有一个人听懂了,哪怕只有一个人听过,也不可惜。”妙戈倒是不太在意他对自己的兄长的态度,信手谈了几个调子。
项籍只能一个劲的点头:“那……那第二个原因呢?”
“第二个原因嘛……”妙戈转过身来,项籍突然发现,她穿的是一身里衣。“这里是我寝房的后院啊,我怎么是躲起来弹琴呢,我明明就是在我自己的地盘找乐子嘛。”
妙戈的眼里闪烁着狡黠的光,像是一只捕捉到猎物的小狐狸。
项籍用了整整五秒才反应过来,还没开口,脸就先红了。
“我……这……唐、唐突了,我不知道这里是姑娘闺房……”项籍后退一步,有些结结巴巴的解释着。“我,我就是……随、随处逛逛……多有得罪……”
妙戈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明明平日里神采飞扬的,说起话来眼里有光,但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总是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看起来像个毛头小子。
“对了,关于你,今天问我的那个问题。”妙戈起了玩心,慢吞吞的转移了话题。
果然项籍一听到就直摆手:“如果姑娘不想说,可以不说的,反正,反正事情也这样了……我,我会负责的……如果姑娘不嫌弃的话……”
“我呢,确实对嫁给那种人也没什么兴趣。”妙戈谈了个调子打断了他的话,“我若嫁过去都不知道是第几房了。你呢,确实还未娶妻,不过。”
她的声音淡淡的,用讨论今天天气的语气说着这世道最正常不过的事。
“不过,将来也会有很多美人围绕左右的吧。所以对我来说,你和他也没有什么两样。”妙戈信手拨弄琴弦,目光注视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负责这种话,以后不必再说了,不是你夺走我的人生就叫负责的。”
妙戈的语气和初夏的夜风一样,虽然不太明显,但还是带着丝丝凉意。
项藉突然觉得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很急迫的想要说些什么。
“不是的……”
他的声音不大,妙戈一时没听清,歪着脑袋问了句“什么”。项藉甚至觉得这声音不是从他喉咙出来的,而是从胸腔,从四肢百骸,从奔流不止的血液。
“姑娘可愿与我打一个赌?”
“说来听听。”
“今日我坏了姑娘的姻缘,侮了姑娘的清誉,理应备厚礼将姑娘明媒正娶进项家,但姑娘若无此意,我也不强求。”
“继续说。”妙戈漫不经心的绕着一截头发。
凉风吹着薄云簇拥过明月,月色一下子暗下来,四周安静的风声都细不可闻,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二人。
“项某愿意等,等到姑娘回心转意的那一天,或者,”他顿了顿,“等到姑娘找到意中人,并喜结良缘的那一天。”
月亮从云后露出半边脸,似要做这场誓言的见证人。
妙戈手上动作一滞,一双美目中流转着月光,定定的看着他:“那如果,我一辈子不嫁呢?”
“那项某便一辈子不娶。”他直视着她的目光,眼里糅杂着坚定,“我知道光靠说的姑娘一定不会信,那么,姑娘可愿赌这一把吗?”
“用我的一辈子,赌你的一辈子?”妙戈笑了一下。
“不。”项藉一字一句,“用姑娘的一念之差,赌项某的一辈子。”
妙戈没说话。
月亮重新从云后出来,连带着星星也明亮了起来,山川草木都显现出轮廓,草丛里又响起微弱的虫鸣,一切都恢复了生机,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数分钟之前,唯一不同的是,心怀壮志的青年不再迷茫,他在等一个答案,等一个未来。
“这个赌……倒真是一场豪赌。”妙戈低眉笑了笑,仍旧没给出答复。
“妙戈姑娘可以什么都不做,随心所欲,按照你想成为的样子去活,你只要,看我能不能做到我今日所说的话就是了。”项藉也笑了笑。他不是一个会轻易许下一辈子的人,但是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个世道,想要的东西就得去争取,不争是把自己交给命运,争才是自己掌握命运。
项藉不喜欢被别人掌握,但凡是他想要的东西,他都要去试试,无论是美人,还是这个天下。
妙戈突然回过身去抚了一曲,曲音激烈,似流水击石。项藉猛地瞪大眼睛,他在月声里听见妙戈说话的声音。
随后项藉笑了,他抱了抱拳:“今日天色太晚,项某也不打扰姑娘了,你早点休息。”
他颔首后退几步,直到出了妙戈的视线,他才回过身,昂首阔步,神清气爽的回了自己房间。
看样子今晚他是能睡个好觉了。
妙戈坐在原处未动,先前激昂的曲调渐渐平静下来,就像她的内心一样。见状,虞子期才摇着扇子缓缓从帘后走出。
“怎么样,我说他是个不错的小伙子吧。”
妙戈娇嗔的剜了自家兄长一眼:“我看分明是个不错的大傻子。”
虞子期闻言大笑:“总而言之,也是个妙人。”
妙戈弹了个音节,不置可否。
“不过,你当真不愿意嫁给他?”虞子期咂咂嘴,看起来有些可惜的样子。他本来还是挺看好项藉和他妹妹的,两个人本质上都是不愿服输的人,应该有不少共同话题才对,却没想到,正因为两个人都不服输,竟形成了对峙局面。
“那有什么关系,他不是说了,随便我吗?”妙戈一副不太在意的样子。“我若不嫁,他便不娶,这样一来,也算是如了兄长你的意。”
“到底是如了我的意,还是如了你的意啊。”虞子期摇摇头,扇着折扇向屋外走去。“年轻人的事也不归我管咯,往后的日子,也还得你们自己过才行。”
妙戈不语,低头抚琴。
往后的日子……吗?
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反正,这赌约已经应下了,这可是个,需要用一辈子来证明的赌啊。
还有,什么叫年轻人?兄长他也不过,虚长了两岁而已。
自从那个赌约之后,项藉来烦妙戈的次数更多了,有时是拉着妙戈去看漫山遍野的花海,有时是赖在虞府里拉着她聊家常,每次都是些没什么值得深度探讨的话题,偶尔项藉会想听妙戈弹琴,但听不听得到就纯看妙戈心情了。
说来也怪,往后的琴声里,再也没有能打动项藉的声音,他不懂乐律,不知道好或不好,只知道妙戈弹琴很厉害,那夜的琴声像是短暂的帮项藉打通了任督二脉,让他领略到了琴音的美妙,但对别的曲子却不起作用了。
项藉有时候也会让妙戈再弹一次那日的曲子,妙戈不说话,也不肯弹,项藉便不强求。
只是妙戈也隐隐觉得,那个曲子,确实不怎么吉利。像是预见未来一般,战争开始了。
秦二世暴虐不仁,民间又一直流传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说法,秦国对楚国颇为忌惮,百姓苦不堪言,项藉和叔父还有几个至交好友一合计,反了。
起兵的前一天夜里,项藉待在自己的营帐中哪都没有去,他不是没有杂念,只是在这个档口,他不能被杂念左右。
“少将军。”一个士兵掀帘走了进来,冲项藉行了个礼。
“何事?”
“帐外……”那名士兵犹豫了一下:“帐外有一女子求见。”
将女子带入后,士兵悄悄退下,帐内只剩他二人,相顾无言,时光仿佛又回到初见的那个午后,柳絮翻新,春桃含苞,只是岁月不再,项藉再也不是为了一句话可以去举鼎的无忧少年。
他长大了,他的肩膀上,背负着很多东西,有大好山河,有百姓万户,有家国天下。
妙戈不想被他背负。
他肩上的担子太重了。
妙戈更愿意陪他同行。
“你还记得我们最初的那个赌约吗?”还是妙戈先开了口,她微微笑着,明眸皓齿,美得惊心动魄。
“那是自然。”
后来的日子里他们打过不少赌,妙戈有时候觉得自己被项藉带的就像一个小孩子,很多赌约都如同儿戏一般,没有结果。但项藉自然不会忘记最初的那个赌约,那是他们的故事正式开始的地方,也是他第一次明确意识到自己心意的地方。
“我会回来的,我还没等到你回心转意呢。”项藉笑了笑,伸手本来想揉揉她的头,手在半空中顿了一下,却是调转了方向,将一缕碎发替她挽到耳后。
妙戈笑得狡黠:“这可是你说的,你这辈子可是在我手里的,所以,你——不能死在我前头。”
一语成谶。
彼时项藉只是笑着捏捏她的鼻子,他的心中装的还是骄傲,装的还是天下,他从不相信他们的结局会是那首曲子——他唯一听懂的那首。
第二日,起义大旗正式树起,那天起项藉就忙了起来,日日征战,妙戈则夜夜祈祷他平安归来。项藉本身就是奇才,又有一群得力手下,自然是战无不胜,每一战,项藉都不忘带些战利品给妙戈,有时是些金银珠宝,有时是步摇点翠,有时是些奇形怪状的东西,妙戈都不知如何使用,但还是尽数收下。
“我说,你们俩现在是什么关系了?”某个休战的间隙,虞子期揶揄道。
“关系?什么关系?我是楚国人,我希望他代表的楚国获胜,有什么问题吗?”妙戈瞥了自家兄长一眼。
虞子期赶紧举手作投降状:“得得,我还什么都没说呢,你这连珠炮似的,要是打仗纯靠口舌辩论,我们派你一个就够了。”
妙戈没理会他的调侃,她正忙着研究项藉前几天托人给她带回来的一个九连环。
虞子期百无聊赖的看她摆弄了一会儿,又开口道:“你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现在形势大好,节节胜利,武信君估计要不了多久我们就能攻下秦军,你拿这段时间好好想想,待局势安稳了,你的终生大事,八字也该有一撇了。”
妙戈手上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眼里有几分担忧:“节节胜利吗……确实是节节胜利,但是近来将士们都有些懈怠懒惰,武信君也不把秦军放在眼里,只恐……”
虞子期用眼神制止了她接下来的话,两人一时陷入沉默,最后,还是虞子期叹了口气,低声道:“上一个说这种话的人,已经被武信君派去出使齐国了。”
妙戈不再说话,只是眉宇间有散不开的担忧。
这个时候,他们还不知道,章邯正带领着秦军长途奔袭,他们清早出发,只为赶在半夜里,打楚军个措手不及。
入夜的时候又下起了雨,这场秋雨已经绵绵了好几天了,妙戈说不上讨厌下雨天,但不知为何,今夜的雨让她有些心神不宁。
今夜的雨也是最好的屏障,整个定陶城,没人发现层层秋雨后的重重杀意。
秦军就像一队训练有素的幽灵,身着玄甲,眼里却泛着肃杀的血光。此时,楚军仍在酣梦之中,伴着微风细雨,懵然不知死亡的阴影已随着夜色将他们笼罩。
“随我杀入城内!取下项梁的头颅!”
回应章邯的,是秦军在多次战败之辱下激发的杀意,秦军从上到下,每个人都铆足了劲要杀人。
妙戈被虞子期从被子里拉出来时,只来得及匆匆批了一件外衣,就被虞子期扔到了马上。
“兄长!跟我一起走!”
火光四起,兵戈之声几乎要把妙戈的声音吞没。
“我要回去救武信君!”虞子期上了另一匹马。
妙戈觉得眼前的世界有些模糊扭曲,似是眼里冒出了一些水汽。
她自然知道武信君是项藉最敬爱的叔父,但是虞子期也是她亦兄亦父的兄长,今日之事若不是武信君刚愎自用不听劝诫,又怎会发生。
为什么顶上之人的错误要臣子为他们买单!
“妙戈,这都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似是看出妹妹在想什么,虞子期匆匆扔下一句话,调转马头就要往城中跑去。
“子期!你送妙戈姑娘出城。”远处想起一阵马蹄,随之而来的还有英布的声音。“龙且已赶往武信君那边,你不必担心。”
“可……”虞子期还想说什么。
“好了,就你们这婆婆妈妈的,等到你们赶过去,武信君都自己杀出来了。”看出两人情绪都不太稳定,英布给了两人一个安心的笑容。“放心吧,我这就去支援龙且,你保护好妙戈姑娘。”
“当阳君,保重。”虞子期不再废话,牵起马绳,将漫天火光抛在身后,带着妙戈逃往了安全的方向。
没曾想,到底还是虞子期先看见了武信君——虽然时机非常不好。
虞子期和妙戈待在营门之外的高地上,本想着等武信君和龙且出来也好接应,却没想到,他们和章邯是一起到的。
冤家路窄,项梁怒吼一声,举剑迎了上去。章邯也不躲,同样是举刀相迎。
“武信君——!”龙且喊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章邯身着甲胄,项梁却是睡衣凌乱,两人都被对方击中了,但章邯只是轻伤,项梁则被势大力沉的大刀生生劈成了两半。
“唔——”妙戈想吐,赶紧捂住了嘴巴,防止自己发出声音。
她的身体在发抖,她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战争,以往项藉也会受伤,但项藉总是不以为然,还美其名曰是荣耀的勋章,妙戈只觉得战争是少不了受伤的,但原来却是这般惨状吗,如果战败的话,项藉也会是如此下场吗?
虞子期也捂住嘴防止自己叫出声,他想告诉龙且他们在这,但是他又不能让章邯发现他们,毕竟他身边还有个妙戈需要保护。
龙且都傻了一阵子,中途他下意识的举起长枪想为项梁报仇,但他面对的是一只沉浸在杀戮中的野兽,大势已去,龙且一咬牙,调转马头,夺路而逃。
“归报项羽,速速投降,如果不降我必将亲斩项羽之头,让他们叔侄两个去地下相聚吧!”章邯没有追,他将那把刀抗在肩上,声音里的张狂几乎要划破夜色,唤醒沉睡的太阳。
那夜无人入睡。
那夜无数人长睡不醒。
那夜二十万亡魂找不到家的方向。
妙戈环抱着自己,试图不再发抖,但她没办法控制,她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想起了项藉带她去看桃花,想起了项藉和她的赌约,想起了项藉在大街上拦下了她的喜轿。她又想起了章邯说要取项藉头颅。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过项藉了,项藉还在陈留吗,项藉知道这边发生的一切吗,项藉他……平安无事吗。
虞子期脱下外套披在妙戈身上。他们留下来本来是想等章邯离去后收敛了项梁的尸体,但没想到……却被带走糟践了。
当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这场杀戮也接近了尾声,定陶城重归安静。
彻底的安静。
妙戈再见到项藉是两天后,项藉的脸色很不好,叔父惨死,虞子期和妙戈不知所踪,这让他陷入了一种非常狂躁却又低落的情绪中,他从得知这个消息后就没有合眼,在与妙戈重逢时,他胡渣凌乱,满眼血丝。
这一次没有多余的对视,只有一个踏破江湖万里的拥抱,他那么用力又那么小心翼翼,似乎是怕弄坏了她,却又怕一松手就会再次失去她。
妙戈本来以为这几天自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也不会再失态流泪了的,但在看见项藉的一瞬间,数日的委屈和惊恐突然就爆发了,她把脸埋在项藉的胸膛里,任由眼泪打湿他的衣裳。
“你没事,真是……太好了……”项藉的声音无法控制的在发抖,妙戈不能确定他是不是哭了。“如果连你也……我……”
妙戈安抚的拍着他的后背,只能不断重复着“我在”,也不知道是让项藉安心一点,还是让自己安心一点。
“我以后不会离开你了。”
妙戈听见自己的声音说。
是的,她要和她在一起,他若成王,她要亲眼见证,他若兵败,她也应该随他一起归去。
他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从此以往,楚军的队伍里有了一个曼妙的女子,也有人曾皱着眉头认为这不合适宜,行军打仗,带一名女子,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都不合理。但项藉对此充耳不闻在,只当没听见。
妙戈也不再是那个看见内脏会恶心反胃的女子,她足智多谋不输任何人,军帐里也时常有她出谋划策的身影。项藉很看重她的想法,也确实有好几次,靠着妙戈打了几场漂亮的胜仗。
项藉的心腹朋友们也对此本就没有异议,时间一长,大家也就习惯了霸王身边有这样一位冰雪聪明的美人相伴。
她不是累赘,她不是项藉需要背负在身上的担子。
她是项藉身后挺得笔直的脊梁。
项藉似乎又恢复成了那个战无不胜的项藉,连平日里和弟兄们打打闹闹的样子都没有变,但是妙戈知道,项藉心中一直有一根刺。
那根刺名叫复仇。
妙戈既然要陪在他身边,就要帮他把刺拔出来。
数月之后,巨鹿之战,楚军皆沉船,破釜甑,烧庐舍,持三日粮,以示士卒必死,无一还心,此战,楚战士无不以一当十,逼使章邯率其残部投降。
再后来,就顺理成章的,秦朝覆灭,楚军占领咸阳。
那一日,妙戈听说阿房宫中有三千美人,姿态万千。
那一日,项藉将妙戈带至阿房宫,当着她的面,大开宫门,将三千美人尽数放走。
“你……”她感动,但有些话,却欲言又止。
“我和他们不同,我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项籍牵起妙戈的手。
“我看的书不多,记得一句,很想说给你听,弱水三千,我只取你这一瓢饮。”项藉看着她的眼睛,里面有不知名的东西在闪闪发光,“妙戈,我若成王,你做我的王后吧。”
妙戈深邃的双眸里彷如有一潭深不可测的湖水,谁望进去谁就沉下去。
“若我只想做美人呢?”她笑着反问。
“那我就永不立后。”项藉似乎料到了她这个回答,也微微笑道,“虞美人,你便是我唯一的虞美人。”
我们的赌约,还没有结束。
说好的是一辈子,那我们就赌一辈子,至死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