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讲完时,白九年已沉沉坠入梦境。
千影收拾好香灰,惹了一身香,便去迎阁外的红衣美人。
妙戈依在门上,似被香惊扰,意识竟有些恍惚。
“那后来呢?”
“哪有什么后来,云酒和南翊的故事已经讲完了,能成人心愿的紫柰香终究没有炼成,不过,这香与梦之间的渊源却长久地保存了下来,用来安神助眠,甚至帮九年梦见妙戈姑娘你的故事,倒是轻而易举的事。”
妙戈微微一愣,旋即也是笑:“那……千影公子在这个故事中扮演的又是什么角色呢?南翊,云酒,亦或是那个帝王。”
“都不是。”他甩出折扇,接住一寸香灰,“不过是个有幸知道了这个故事的有缘人罢了。”
“若一定要有什么牵连的话……大概是紫柰香未成,帝王懒得再顾及此事,云酒远走,不知所踪,而南翊又背负骂名惨死,那这留下的紫柰香,无人问津,岂不可惜?”
“故而……”
“故而本公子就顺手牵羊带走了,也好让这紫柰香物尽其用。”
千影笑笑,将目光落在了白九年身上,以及那几寸若有若无的幽香之上。
纱帘轻晃,凤凰琉璃美人榻,仿佛是尘世间最美的光景。
而此时,事情也正如妙戈与千影所希翼的那样,
那是劫亲成功之后的故事。
二月的江南,柳絮翻飞。项籍乌衣银剑,挑开新轿上红艳艳的轿帘。
“项某得罪,坏了姑娘姻缘,实乃我有一结拜愚兄……恩……心慕姑娘,方行此下策。”项籍停顿了好一下,才继续道,“我项某也不太会说话,若得罪了姑娘,还望姑娘不要放在心上,只盼姑娘给我愚兄一个机会,听他道……道一道心意,若是喜欢……便与他一起……若实在瞧不上,项某亦不为难姑娘。”
他文文绉绉了半天,好不容易说完了这一长溜的话,累得大气不敢喘。而轿里的姑娘也出其的安静。
整个世界仿佛都安静了下来。
唯有那翻飞的柳絮,细细痒痒,钻入他们咫尺的距离。
“敢问那位公子,姓甚名谁?”她的声音柔柔弱弱,有着小家碧玉的楚楚,可项籍也从那声音里听出了一种不同于女人柔弱的刚劲。
“虞子期。”他本着兄弟义气,一字一顿报出了他的名字。
当时清风和煦,英雄美人正应了光景。这场景,就仿佛年少轻狂的英雄,金戈铁马劫下美人红妆,再倾以最后一瞬温柔,告知以名讳。
只可惜,项籍报的,却是自家兄弟的名讳。
而更尴尬的是——
红妆美人略捋青丝,望着项籍的眉眼泄了一丝笑意。
“虞子期?可是虞山之虞,与子有期的子期?”她亦是一字一顿,比之项籍,有过之而无不及。
他闻言,点头如捣蒜。心中感慨这姑娘蕙质兰心,只听过一次名讳,便猜得这样准。若不是虞子期名头太大,那便是这美人芳心早暗许了他,这才如此关注在意。
正当项籍自认为成全了一段好姻缘时,那美人唇畔的笑意却愈发深了起来。
“公子,可知我的名讳?”
“敢问……”
“小女子虞姓,名妙戈。”
“看来姑娘和我那兄弟却是有缘分,是同姓,说不定五百年前是一家人……”项籍以手挠头,傻乎乎地似乎还未意识到问题的关键。
若非梦中的白九年无法作语,她多半已是笑出了声。
“五百年前是不是一家,小女子的确不知,但如今,公子口中这位虞子期,正是妙戈的大哥。”
“我们现在,便是一家人。”
短短几个字,愣是让力能举鼎,壮志天下的项籍瞠了目,结了舌。
他约莫缓了好一会,才战战兢兢,恍恍惚惚道了一句歉。
“对不起,唐突了?”妙戈似有怒气,可言语间却仍是温柔,“公子坏了我的姻缘,吓跑了我的轿夫,便是这样轻描淡写一句话,便掩了过去?”
似乎是还在震惊中,又或是妙戈姑娘说得委实有道理,让他一时羞愧难当,不知如何回应,两人竟这么生生沉默了一炷香的时间。
二月的江南,翻飞的柳絮,徐徐飘落在二人周身。
赤色的嫁衣,玄色的长袍,落满了江南二月独有的风韵。
妙戈未曾咄咄逼人,可项籍还是担了一份应有的责任。
“是我坏了姑娘清誉,虞姑娘若是不嫌弃,项某定备厚礼,将姑娘明媒正娶进项家。”他难得庄重的立誓,虽是情势所迫,但也不曾有勉强委屈的意思。
倒是妙戈垂了眉,似笑非笑:“原也不是公子的过错,既是兄长的计谋,这责任与过错,也该是他担。”
“可是……”
项籍正想说些什么,却被妙戈先一步打断。
“只是我一袭嫁衣寻轿夫抬轿归府未免不妥,还劳公子代劳。”她眨了眨眼,顾盼间有流光。
项籍一时出了神,只觉这眉眼似曾相识。
似曾相识……
到底是何时见过?似乎也是二月的江南,翻飞的柳絮,落在古铜长剑上,落在那个粉雕玉琢的女童身上。
是那个女孩子!
“公子?”妙戈一声轻唤,唤回了项籍的思绪。
“喜轿既已出阁,再寻人抬回去,不知道的人难免会嚼舌根,还是会损了姑娘清誉,项某心里委实过意不去。”他上前一步,背朝着妙戈蹲了下去,“若姑娘不弃,项籍愿背姑娘归去。”
老实说,这不是一件合礼数的事。项籍知道,蕙质兰心如妙戈,又怎会不知?
可是,故事的结局是,妙戈当真伏在了项籍的背上,逆着微凉的风,一路走回了虞家。
那一刻,妙戈细滑的青丝落在项籍耳畔,随着行走时身体的起伏一下一下蹭过他的耳廓,像片羽毛似的,项籍莫名感觉自己耳根发烫,脚下步伐也有点轻飘飘的。
那一刻,妙戈的下巴轻搭在项籍的肩膀上,她环着那具温暖而结实的身躯,晃过街头巷尾,晃过寻常阡陌,在行商摊贩的交头接耳中,在垂髫稚童的嬉笑打闹中,晃到了虞府大门前。
那一刻,春风和煦,天清气朗,有蛰伏多年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得见暖阳。
“虞姑娘,既已到虞府,项某也不便背着你继续前行了。”刚一跨进大门,项籍便单膝跪下,稍稍扭过头冲妙戈道。
妙戈转了转眼珠子,还是从他身上下来了,两具身体分开的一刻,被微风一拂,竟有一丝寒意。
项籍似乎心思不在这,他朝妙戈笑了一下,便匆匆告辞向府内走去。妙戈双手环胸看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是提起裙角,悄悄跟了上去。
书房门被粗暴的踹开时,虞子期正在品茶,上好的茶叶在沸水中浮沉,像极了这世道不安稳的芸芸众生。
“虞子期!你给我出来!”项籍的声音就像是刺破这不安稳世道虚假和平的一把利刃,虞子期悠悠的笑着,手中茶杯轻晃,茶叶顺着他的方向打着旋。
“哟,回来了?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没见着美人吗?”
眼看着这家伙还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项籍怒极反笑:“啊,托你的福,美人的婚事黄了。”
“真有你的。”虞子期赞许的一点头。
“你少给我装傻!”这幅悠然事外的样子真是——看了就让人来火啊。项籍气不打一处来,“你竟骗我!”
“我哪有骗你?”虞子期反问。
“妙戈姑娘是你的妹妹!”
“我没说她不是啊。”虞子期轻啜一口茶水,看起来有一丝无辜。
“你说你心慕于她!”
“兄妹之情,你往哪想呢?”虞子期不慌不忙,“而且,我确实见不得她嫁给那家伙。”
项籍气结,一连说了好几个“你”,都没“你”出个下文来。抹了把脸冷静一下,项籍一个跨步上前,握住了虞子期端着水杯的那只手腕,茶水在最初的拉扯间撒了一点,但还是被虞子期稳稳端柱了。
“我不跟你说废话,你出来。”
“出去干嘛?”
“你,来,跟,我,打,一,架。”项籍几乎是磨着后槽牙把句子咬碎,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吐,颇有些咬牙切齿的味道。
“你说不赢我就要打我,那我打不赢你,我可不可以选择不和你打?”即将挨打的虞子期并没有即将挨打的觉悟。
眼见着自己的大哥就要被人拖出去施暴了,妙戈觉得自己不能再继续看热闹了,她清了清嗓子,悠悠然从门后走了出来。
“妙……戈姑娘……”项籍顿时觉得嗓子有点堵,发出来的声音也不太像自己的。
她还穿着那件赤色嫁衣,因为先前一直趴在他身上,原本上好的绸缎显得有点皱,她也没怎么在意,就大大方方的站在两人面前。项籍突然意识到自己还咄咄逼人的抓着虞子期呢,赶紧松开将手背到身后。
“你……你怎么在这里。”项籍忍不住挠了挠脑袋。
“这是我兄长的房间,你来得,我倒来不得?”妙戈抿唇一笑,走到虞子期身边给自己也倒了杯茶。
“当、当然不是。”项籍有些手足无措的后退了一步,张了张嘴却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衣服都没换,自然是跟着自己径直来了这里,虽然自己和虞子期是多年好友,子期不会和自己计较什么,但毕竟子期是妙戈的兄长,妙戈就这么看着自己气势汹汹的要向他的兄长施暴,想来心里也不会好受的。
不知为何,项籍并不希望自己在妙戈心中的形象就是“抢婚的莽夫”、“欺负兄长的混蛋”、“没文化的愣头青”这一类的,虽然……可能也差的不远,但他还是想努力挽救一下的。
兄妹俩悠闲的看着原本气焰嚣张的项籍变的唯唯诺诺,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都露出了愉悦的微笑。
看样子,让这家伙去抢吾妹的这门婚事,还真是个不错的决定。虞子期啜了一口茶。
这莽夫抢婚的时候一副不可一世的样子,怎么现在却这般……可爱。妙戈想笑,赶紧喝了口水以掩饰自己。
“这是你和我哥哥之间的事,本来我也不应该管的。”妙戈一本正经道。
项籍有些慌乱的点点头,想了想,又觉得不对,妙戈是子期的妹妹,还是有一定话语权的,又赶紧摇摇头。
妙戈差点没绷住,缓了一会儿才憋着笑继续道:“不过,你今日当众抢婚让我下不来台,着实让我有些恼。但这既然是兄长的计谋,要找兄长算账,也该是我来找,你看如何?”
“姑娘所言……有理。”项籍斟酌着用词。
看着他局促不安又装腔作势的样子妙戈终于笑了一下,这让项籍意识到,她可能,也没有那么生气。
认识到这一点的项籍稍稍安心,然后一抬头就看见笑得和贼似的虞子期,忍不住狠狠剜了他一眼,用眼神说了句“你给我等着”。
“好了,妙戈,你先回去换衣服吧,穿着嫁衣在府内乱晃,成何体统。”虞子期敛了笑意,道。
“那还不是托了哥哥你的福气,若是不想我嫁于那家公子,当初又为何收下聘礼?”妙戈抬眉看了虞子期一眼,颇有些得理不饶人的架势。
“这不是聘礼着实诱人,再加上,为兄后来寻到了更合适的人,只是骑虎难下……”
妙戈微微颔首一笑,不再多为难,行了个礼便准备退下了,却意外被项籍叫住。
“妙戈姑娘!请留步。”
“何事?”
“我有一问……”项籍的神色突然认真起来,不再是刚才那个局促少年。“你可是真愿意嫁给那家伙?”
先前妙戈薄怒,怪罪项籍坏了她的姻缘,项籍却记在了心里。本来这抢婚一事也是自己被虞子期当枪使,虞子期也只说是他见不得妹妹和那人结婚,但妙戈本人到底是怎么想的,项籍却不知。
如果妙戈真的有意,那或许,这件事情确实是虞子期做错了,但自己也是帮凶,虽然希望渺茫,但他还是不愿看到妙戈伤心难过,总要去替她争取一下;如果,妙戈对其无意,先前只是气话……那,那自己,也应该……负责。
妙戈看着项籍有些微红的脸,居然被他感染得也有些慌乱,下意识的拿水袖掩住有些发烫的脸,妙戈扔下一句“你猜”就匆匆离开了书房。
一直到项籍看不到的地方妙戈才停下脚步,一手掩面一手捂胸,双颊微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跑得太急了。
她回头再看了一眼曲径尽头,自然是看不见项籍和虞子期的,但她还是深呼吸了一口,让自己平静下来。
愿不愿意嫁给那个人吗?
如果愿意,为什么还默许你将我背回虞府呢?
能问出这种问题的还真是……像他的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