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雪满疆·魂蛊殇
正月,雪满疆域。
忠心的好马儿在雪中逆风奔跑,留有一串浅浅的印迹。
雪厚三尺,冷风彻骨,可马上粉雕玉琢的女孩却只裹了一件水蓝色的袍子,丝毫不畏这天地酷寒。
秦国,城南雪柳纷纷,扬起漫天柳絮。
藤萝便是在这雪柳旁拉了缰绳,一跃而下,缓缓从水蓝色的袍子中抽出一寸薄如蝉翼的宣纸。
而后,她又小心翼翼的从马鞍那取出看似普通的文房双宝,倚着雪柳坐下。
飘飘柳絮无意倾扰她繁复的思绪,只在她指尖的血色中隐去,凄美而忧伤。
藤萝握紧那一支戏宸笔,笨拙的沾着轻魂墨,满心欢喜的在七阁书上留下一串歪歪扭扭的字体:苗疆藤萝,嫁于寡人,江山与共,百世流芳。
最后一字落下时,轻魂墨还有些许残留,藤萝看着眨了眨水净的眸子,又提笔而落一句自冰渊便着魔的情愫:我想要他万般宠爱,要他对冰渊白衣女子一般的柔情,从此一生一世一双人。
写罢,藤萝雀跃着将宣纸收好,眼尖的寻了家客栈歇息。
此刻的她,实在太过开心,以至未曾发现,在七阁书被放起来的那一刻,满纸玲珑的心意,霎那起了变数。
藤萝一蹦一跳的进了客栈,一双纯净的眸子引的小二语气也是好了不少。
“哟嘿……这位侠女,打尖还是住店?”
“嗯?随便上点吃的,顺便打听个人。”
“好嘞!”小二高声应着,旋着布巾接声道,“侠女想打听什么人?不是我吹的,这上到宫殿,下到王二李三家的事,没有我不知道的嘞。”小二自信满满的吹嘘着。
“嗯……”沉思了半刻,藤萝终于带着一分欣悦的浅笑,“我记得,他的名字叫寡人。”
此话一出,小二掌间旋着的布巾顷刻掉落,他打了个冷颤,牙齿咯咯作响。
“侠女……”小二吞了口口水,瞪大了眼睛犹豫道,“我们这,没有这个人。”
“好吧。”藤萝轻而易举相信了,眨着水净的眸子依旧在笑。
而小二则匆匆上了菜,狼狈逃窜,连金银都忘了收。
而接下来的日子,更是恐怖离奇。
固执的藤萝骑着马,见一个路人便满怀期待和好奇的问一句,这位好看的公子,漂亮的姑娘,你们可认识寡人?
这一下,秦国南城的路人,被吓的有三天都不敢出门。
见街上没了人,藤萝也不放弃,驾着宝马远去,心想七阁书已成,他与她之间,一定增了冥冥间的缘分。
藤萝离开的那日,凛策徒步才到秦国,一如既往的只看到她远去的背影,比往日消瘦了些,却仍旧任性而固执。
一路疾驰,不知是七阁书的作用,还是她藤萝的缘分?
这日,雪势正大,她裹着水蓝袍子从马上跌下,被一个带着蓑笠的侠士所救,而那侠士正刚刚埋葬染疾死了的侍从。
侠士温柔的扶起藤萝,而她微微道了谢之后,一双盈盈水眸微眨浅笑:“这位壮士,可认识寡人?我找了他很久,却始终没有人认识他。”
被她这么一问,那壮士起初也是一愣,却很快回过神来,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小美人,可是在找负心汉?”
有江湖经验的人可以轻而易举的从这句话看出,这壮士一定不是什么好人。世界观决定方法论,看见漂亮姑娘找人便说是负心汉,可见他自己负过不少月下佳人,保不准藤萝便是下一个。
可惜的是,藤萝的经验几乎为零,她自小被凛策保护的太好了,宠的太好了,以至于完全不知道江湖险恶。
“我在找一个叫寡人的人。”藤萝睁大眼睛,认真的解说道。
那壮士闻言沉思了良久,既而咬着芦草笑道:“这哥们我认得,不如我带你去找?不过我现下正谋划一件大事,而我的随从又刚死,不如美人先委屈下扮演我的侍从,等我办完事,我就带你去找寡人。”
这话他说的随意,可藤萝却信了,她始终没有觉察到壮士叵测的居心,他不过是想榨取她剩余劳动价值,顺便享受下一路美人相陪的风光罢了。
很遗憾,这一点,直到壮士不幸离世,藤萝都未觉察到,甚至,他命数断绝的那日,藤萝真的看见了她朝思暮想的寡人。
那一日,雪域满疆,绝美的雪花落在她指尖,化了一寸的温柔绻绻。
藤萝仍旧是水蓝色的袍子,远远瞧着与那天际的云仿佛融为一体,虽不是倾国倾城的容貌,却也难得流露出女子少有的洒脱与舒心。
雪风微微撩起她墨色的发,冷而不寒。
她就这么安静的站在金雕玉琢的宫室外,安静的等待壮士的回归,安静的等待她明日或是后日便能见到的寡人。
可事实总不那么容易,大约过了三刻,宫殿里隐约便传出打斗的声音,不一会,兵士将她围住,挤挤嚷嚷的带着她到一个王面前,逼着她跪下。
玉石镶嵌的地面带着蚀骨的寒意,藤萝抬不起头,任墨色的长发掩住水净的眼睛,不去看玉石上浓厚的血迹。
那是属于那个壮士的,宫人们唤他荆轲。
“你们为何要刺杀寡人?莫不是真嫌燕国命太久了?”冷冷的声音穿肠刺骨,可却让藤萝惊喜的满目水雾。
这声音恍如隔世,掀开了她仅有而唯美的记忆,尽管那记忆并不属于她。
但那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此刻她清清楚楚看见他卧倒冰渊的顽强,他拒绝她相救的霸气,他许诺她秦国万物的轻狂,他手握炭火的隐忍,他步步艰难爬出冰渊的坚韧……
这一幕幕,宛若一卷轴画,顷刻便展现在藤萝眼前,使她惊喜的半晌无言以对,以至座上某位王者不耐烦的气急大怒:“抬起来头,寡人在问你话!”
这样的声音狠戾而霸道,宛若一把架在人脖颈的利刃,不容人拒绝。在这样的威慑下,藤萝不自觉抬起头,欣喜若狂的对上那一双幽深的眸子。
“丫头?是你?”秦王不可置信的望着她,狠戾的眸子终于有了几缕微弱的柔和。
“寡人,我终于找到你了……”藤萝喜极而泣,吱吱唔唔的说着,黄豆般大小的泪珠从她水净的眸子里一滴一滴落下,委屈的叫人忍不住疼惜。
秦王起身,握着长剑走到藤萝身前,温柔的将她扶起,带着不辨悲喜的音色道:“寡人,不是寡人的名字。”
这样绕口的句子,秦王也不知这个纯净的女孩是否听明白了?他只记得后来,那淡淡的水蓝色喜极而泣,仰着素面,用委屈而欢快的声音道:“寡人,我终于找到你了。”
果然,她没听懂他的话。
可秦王却只是付之一笑,难得耐心的解释道:“丫头,嬴政才是寡人的名字。现在,告诉寡人,你为何要和荆轲一起来刺杀寡人?”
他一字一句,眸中却暗藏了杀机。
“他说,他会带我找你,我相信了。”藤萝亦是一字一句的回答,水瞳里的纯净,让人不忍怀疑。
“这么说来,寡人也只能相信你了。”他突然释然一笑,打发宫人带她去见阿房。
阿房阿房,这样素雅的名字,藤萝只听一遍,便猜到她必是嬴政在冰渊拼死相护的女子。
随着宫人绕过廊腰缦回的长廊,折过素雅清秀的亭台楼阁,方寻到栅栏边,摆弄芍药的阿房。
她如那日一般,长发如瀑,一袭白衣,丝毫不被宫墙里的繁华媚俗所侵染。
“芍药入药,倒是个好方子。”藤萝眨着眼睛,恰到好处的出声,引来阿房惊喜的目光,像是寻到知己,又像是见到故人。
“终于有人知道芍药不光是可以赏玩的了。”她优雅的笑,善良而纯净。
再而后,事情发展的更加顺理成章,阿房说与藤萝一见如故,对药理也都有兴趣,便向秦王为她讨了一个医女的名号。
可藤萝自己清楚,她与她,怎么可能一见如故,怎么可能趣味相近?她阿房研究的是救人的药,而她玩弄的炉火纯青的,却是害人害己的蛊术。
有了医女的名号,藤萝行走宫殿方便了多,见秦王也容易了多。
秦王陪阿房的时间不多,他总是埋头政务。这让藤萝不禁怀疑阿房当日是不是以为秦王不重视她了,才闹小性子说要去极寒的冰渊找什么稀释药材,这才造就了自己与嬴政的缘分?
可细小想想,像阿房那样善良温婉的女子,怎么会动这样任性的心思呢?
“在想什么?”嬴政搁下玉器小刀,随意问着。
“没什么……只是在想阿房姐姐的病……”藤萝随口编了借口,匆匆拉回神游的思绪,专心的为秦王添了一盏火烛。
这样体贴人的活,本该是阿房来做的,可自从她去过冰渊后,原来虚弱的身体就更差了,秦国的御医各各束手无策,为此,秦王也是次次震怒,却不见阿房的病有好转,只是日日憔悴。
这样的伤心事,藤萝不提也罢,提了又惹秦王生气,他吱唤宫人取来数坛酒,撇开了奏折,独饮苦痛。
他就这么一坛一坛的饮着,直至油尽灯枯,月上三更枝。
藤萝在一旁静静看着,心莫名跟着疼,却不敢陪他一起饮,她练的蛊术,本就是阴邪至极,若是沾了这迷乱人性的酒,只怕会走火入魔。更何况,这蛊,本就是忌酒的。
夜色缠绵,秦王伏在案上,低声喃喃。藤萝远远的站着,却还是听清了那不属于她的柔情缱绻。
她听见他说,要为阿房建一座宫殿,就以她名为名,他说,就算是倾尽国力,也要为她寻来良药,若连自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凭什么坐拥天下?他还说,若是秦国无良医,那便是夺天下城,若天下仍无良医,他便杀尽天下人,再陪她一起死。
酒后言语,真真切切。
这一刻,藤萝才知道她与阿房的差距,他愿意将秦国金银双手为自己奉上,可他的命数三千,他的柔情似水,他的霸气凌天,都是属于阿房的。
念着念着,她竟悠悠睡去,醒时初光微曦,明媚如往昔有凛策的日子。
“丫头,你说这天下,有没有能治好阿房病的人?”说这话时,宫人正为他更衣,而他脑袋沉沉的,像是还醉在昨夜忧愁。
“或许吧。”她眨着水净的眸子,模棱两可的回答。
这之后,秦王也没再说什么,照例的上朝,随意的向王将军下了一道攻打韩卫楚,准备统一六国的命令。
而藤萝一直垂首在秦王侧,余光不时撇过朝堂上一身银甲的王将军,只觉似曾相识。
果然,当王将军起身谢恩时,藤萝才惊觉,这王将军不是别人,正是与她朝夕相处,处处呵护宠她,却终被她丢弃的一件玩具——凛策。
凛策自然也注意到了她,却未多说什么,只是用一如既往的温柔隐忍的目光轻轻望了她几眼,暗暗拂去她眼中的错愕。
“禀王上,此举不妥,一国攻三国,且此去准备尚不充足,若它三国珠联璧合,那我秦兵必败,国力受损,必使三国反扑,以灭秦国啊!”
有大臣语重心长的劝阻,亦有大臣攀炎附势的赞同,可秦王却无动于衷道:“孤意已决,不必再议!”
言尽,他拂袖退朝,藤萝也匆匆跟了上去。相伴多日,其实藤萝也猜到,秦王自己也无多大把握,他只是太心急了,心急着统一天下,心急着治好阿房的病,以至于孤注一掷。
“寡人……”走到无人处,藤萝突然唤住了他,她仍旧这么叫他,无关性命,正如他只会唤她丫头一般。
“怎么,难道丫头你也要游说寡人?丫头你分明清楚,阿房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了,今晨那帮庸医已经说了,阿房的病,若无灵丹,只有三年光景!寡人不能再等了。”
他语气间有焦躁的怒气,而藤萝置若罔闻,只努力睁大水净的眸子浅笑若风:“寡人,丫头会帮你的。”
秦王闻言,一怔,却很快回过神浅笑:“丫头,好好照顾替寡人照顾你阿房姐姐,寡人不能去看她,这消息也不能让她知道,免的她情绪又大波动,伤了身体。”
藤萝点点头,却没有作答。
夜未央,雪柳缠绵。
藤萝照旧披了水蓝色的袍子,策马直入军营。
纯白的宝马是冰渊那日,她强抢凛策的。这马有灵性,认主。一听藤萝要带它去找主人,疯了似的狂奔,百万雄师,愣是拦不住这一人一马。
“萝儿,别闹!”凛策一身银甲,意气风发,却也比往日多了英武,多了成熟与干练。
他翻身跃马,双腿一夹马肚,那白马也乖了下来,慢悠悠的散步赏月般进了他的军帐。
而马后将士惊的目瞪口呆,惊呼此乃神马也。
入得帷帐,便只有凛策与藤萝两人,淡淡的月光倾透帐营,平添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朦胧醉意。
“为什么你会在这?”藤萝跳下白马,随手把玩着青色的酒杯。
“萝儿是在关心我吗?”他满怀希翼的询问。
“当然不是。”藤萝诚实的残忍,素手扣住凛策的双肩,用清澈见底的眸子看着他,淡淡道:“我想请你帮我做魂蛊。”
音方落,凛策的眸子顿时蒙上了一层浓厚的悲痛,但他不语,只静静听她诉说缠绵悱恻的爱意。
她说,秦国有难,她想帮他,却又舍不得离开。她说,他对阿房的柔情,迟早有一日会尽属于她。她说,总要为心爱的人做点什么,才不枉此行,不枉此生。
“萝儿,别闹。”他哑着喉咙,说不出的悲痛。蛊本就是阴毒的邪术,而这魂蛊更是邪中之邪,那需施蛊者对自己放蛊,使自己一魂分为两魄,一人为两人之事,伤同伤,死共死。
“你不帮我?”藤萝不可置信的抬眸,从小到大,他是从未拒绝过自己的,“你真的不帮我?”她水净的眸子在月光下轻轻眨动,仿佛下一刻便能滴落出泪水。
凛策不忍看下去,负手转身,逆着月光哑着喉咙嗯了一声。
啪——是杯碎的声音。
藤萝任性如初,举着青色的酒壶,微微贴在自己唇边,带着决绝的步子走到凛策身前:“你真的不帮我?”
这意思,昭然若揭,他凛策要再拒绝,藤萝一定满饮这壶酒。可但凡会蛊的人都知道,蛊术与酒,天生相克。
看着藤萝的决绝,凛策只是低头不语,双手却不自觉握上她的脉搏,将一指微凉丝丝侵入,藤萝见势,心知肚明,这是他答应了。
风临首而过,这一夜月色姣好。
营帐外的人臆想着将军与那蓝袍女子的风月,不禁失声而笑,却哪知帐中的人都是痛苦的,一个痛在心上,一个疼在身体上。
万蛊噬心的痛楚,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而亲手将这苦痛付诸与心爱女子身上,也不知是用多大的毅力和放纵才做的出来的。
总之那一夜,更漏漫长。
当晨曦微光斜射,暖了白马的春梦夜,彼时,藤萝才又裹了水蓝色的袍子,归了宫殿。
冷风不解人意,雪色的柳絮在藤萝走后缓缓飘入营帐,帐内,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孩,水眸皓齿,明媚如初。
凛策抚过她墨色的发,怜惜的解下战袍,披在她羸弱的身体上,一言不发,举起青色的酒壶,一饮而尽。
壶中无色的液体缓缓滑入喉咙,带着沁人心脾的馨香,是属于茶的的滋味。
其实,他只是不忍心拒绝她罢了。尤其是这样以命为赌,他更是舍不得拂了她的意,这样顺着宠着,仿佛成了习惯。
晨光熹微,藤萝褪去水蓝色的袍子,换上宫服,匆匆忙忙赶回宫殿,生怕有人发觉她一夜未归的禁忌。
可事实是,她果然高估了自己,整个宫室根本无人在意一个小医女的夜行活动,所有的宫人只知道昨夜秦王又醉了,和一个云游四方的术士一起。
宫人们说,那术士昨夜来只瞧了一眼,便说阿房得的不是病,是中了一种至阴的蛊,唤作冰蛊。
术士带阿房去稍微冷一些的地界,她果然觉得身子舒服了些。苦寒之地,最适宜冰蛊生存,也只有在这种环境下,它才会安分点,不会日日在阿房体内折腾。
秦王见术士的法子果然有效,当晚便宴请了他,而术士也说会尽力寻到下蛊之人,救阿房脱离苦海。
听着昨夜传闻,藤萝说不心慌是假的,但她还是不动声色的回到秦王身边。这个时候离开,那才真的是惹人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