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妆妖颜·七日命
在朝歌的明帮暗助下,周氏部落一步步强大,强大到足以让商朝忌惮,可子辛仍旧没出兵讨伐,反倒是他们先下手为强。
那一夜,朝歌眼见加急的军报送入子辛手中。折上说,周反,至淇水地,求朝中增派援兵。
这样紧急的事,朝歌看的清楚,却还是咬咬牙,在子辛准奏以前,用勾魂摄魄的眸子与姣好容颜引诱子辛花前月下。
百里加急的军情,岂容耽搁?多少匹千里宝马的血,多少将士白骨森森的性命换来的情报,却终败给了朝歌一个柔媚入骨的王字。
她只轻轻这么一唤,玲珑美目微微一勾,一场胜负便定。
一般说决定性的战争,只需一场成败便决定了一个王朝的更替。可惜子辛似乎始终没什么反击,连御驾亲征的形式主义也不愿意弄。如此,只能可怜周武王姬发一个一个小战役胜下来,慢慢逼近了朝歌城。
又是如出一辙的战败,静默如水似风。
似乎再没有人想反抗,将士无心恋战,茶楼的茶客甚至还在静静喝茶,文雅谈论着朝歌城破究竟是子时还是午时的事。
他们甚至忘了自己还居于城内,忘了自己还是商朝的子民。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不过是换一个君王,天下还是这个天下,茶客仍旧有说不完的八卦。
子时,半弦月隐,带走一指风华,也带走商朝最后的一丝希望。
如果不是那夜鹿台上最后有妖娆大火燃起,或许连子辛自己都要遗忘,他曾坐拥天下。
他一袭黑衣华裘,带着君王最后的尊严,踩着漫天雪色,踏入火海。
玲珑般的碎雪拂落在他肩上,是周朝的祥瑞之兆,亦是他商朝的凶相。
妖红的火光一点点吞噬他眸中的孤独,消殆他命数的终章,直至一袭妖冶骤然以飞蛾扑火之势闯入火中,他深黑的眸子才刹那生了一丝眷恋的情愫。
“火海深渊,王何不随朝歌回头是岸?”她莞尔,媚魂的笑弥漫他耳骨,“王,随我走。”
彼时,子辛才发觉,今夜的朝歌比往日都媚上三分。暂不说那涂了蔻丹的十指,也不提那妖娆胜火的红衣,仅是额间透骨丹砂和勾长的眼线,就足以这天下男儿醉死她怀了。
“朝歌,你走吧。”他细细看了她几眼,记下她这般风情,才风轻云淡的说着,但这意思也是明了的,无非就是,他不走。
“怎么?朝歌这一次,媚不到王了吗?还是,王在气朝歌明帮暗助周朝之事?”朝歌故作镇定,娇嗲的声音带着伤感自樱唇间漫出。
他无声,只带着一种决绝的姿态环住朝歌,轻声:“朝歌,你是孤见过最美的女子,但孤疼惜的,不是你媚色的娇躯,而是你同孤眼中一般的孤寂。”他絮絮说着,忍着背脊愈发强烈的灼烧感,吻上她微微抖动的卷睫,喃喃道:“朝歌,走吧,回南国青丘,孤不能陪你了。”
“我原是想陪你的。”她笑笑,贪婪的汲取他的温度,水雾蔓在眉梢:“周兵将入,刀枪无眼,王不带我走,我怎么能离得开宫殿?”
音落,子辛嘴角微微勾起一丝弧度,带着与生俱来的自信道:“周兵万千,岂是青丘狐的对手?孤的女人,难道会怕一个周朝?孤只是担忧,往后千年时光,再无人可消遣你眼中孤独。”
一句一字,浸透了几世温柔。而他的双手,亦在此时抚过她眉梢朱砂,抚过她裸露在火光中肌肤,抚过她漫漫三千青丝,笑着说:“朝歌,你果真是天生尤物。”
“大王,你也不差。”银色的狐狸忽的就哭花了妆,扑入他怀,一双皓齿带着凌厉,咬断了他的命数。
她终究是不忍心,不忍心看子辛在火海灼烧中挣扎着死去,那样的感觉,太过痛苦。
而子辛像是默认了她的做法,安静的没有一丝反抗,只听见她如初的媚笑:“我本是想媚惑王的,却不想最终是王惑了我的心。不过,谢谢王,敢宠这样的我。”
风声过耳,妖娆的大火从燃起至泯灭不过一个时辰,却昭示了一个王朝的覆灭。
朝歌仍旧妖娆,握着一指若有似无的尘埃自火中缓缓走出,仍旧是一足三娉的步伐,却是骤然多了不可名状的悲伤。
缓缓张开双手,那指尘埃随风雪远去,朝歌终于跪坐在雪中,化身银狐,对天长鸣,声音凄厉透骨,直到声嘶力竭不休,成就商朝的最后一支悲歌。
然而即便是这样,也不能缓解她心中的痛苦。她亲手断送了他的性命,亲眼见他的躯体被大火一寸寸的吞噬,直至化为灰烬,那骨肉交缠,血火弥漫的记忆,朝歌想她永远不会忘。
那是妖瞳透骨如钉的痛,深入骨髓,比千百倍的孤寂还难熬。
“他走了吗?”轻柔的声音亦带着悲伤。
可朝歌并不作理会,只由得那女子喃喃自语:“十二月南国,遇见王时,我正丢了木花簪,他闻说后,便亲手雕了朵冰花给我。那冰花一共是十二瓣,我至今都记得。”女子痴痴的说着,良久抬起与朝歌三分相似的容貌,蹲下身子,将斟了美酒的墨绿酒樽放在银狐身侧,苦笑:“这酒,是他带我回宫那日赏我的,其实,他是想给你的吧。那如今我便还你,我不想欠妖什么东西。”
她说的那样滴水不漏,足够骗过处于极度悲伤的朝歌。
银狐毫不犹豫的扑过去,银色的小爪子笨拙的举起墨绿酒樽,将那一杯断肠毒药送入喉。
而后,她在夜弦错愕的目光中站起身子,一摇一晃的走了出去。
人间的水火毒刃,向来都难伤她毫末。即便是以桃木入酒,最多不过将她封印,亡命与朝歌而言,隔了千山万水,她不知要走多久,才能赶去忘川看他一眼?
而现在,朝歌撑着随时都可能沉睡的身体,跌跌撞撞的走向城门,扯住一个将士的铠甲,低声说:“我要见周武王。”
商宫,一片狼藉。
千军万马涌入宫殿,其间,不乏商朝子民,他们认出朝歌,说她是亡国的妖妃,嚷嚷着要夺她性命。
人海若潮汐涌动,将朝歌一步步推上邢台,可她却没有力气反抗。悲伤绝望占据了她的魂魄,桃木酒锁住了她的妖力,如今的她,不过是一个媚色的女子罢了,这样的她,有什么能力去见周武王,有什么能力完成她的夙愿?
不过好在,上天可能是个雄性物种,受不得朝歌左一个媚眼,右一双妖泪的诱惑,只得把周武王送来了刑场。
周武王一来,朝歌自然是死不了了。
武王一袭白衣,长发绾起,腰间一坠玉,一把古铜剑,散着温润如玉的气息。纵然万民称他武王,可他眸中那悲天悯人的情感,还是半丝掩不得。
他一步步走上刑台,遣散了万民,抱着朝歌,独自消失在漫漫雪色中。
朝歌伏在他肩头,虚弱的笑:“小书生,胆子大了,敢抱我了?”
武王静默,只抱紧她的身子,用比风雪还轻的声音答非所问道:“朝歌城的人说,有个亡国妖妃,叫苏妲己。”
“今日我用妖血妆了最媚的容颜,你竟还认得我?我以为你会不认得,或是照旧丢件布衣遮住我半露的香肩锁骨。”朝歌也自顾自的说着,却不料武王果真解下白色外衣盖在她的娇躯上。
“你留龟骨,说你走了,要去寻君王。我想这世上只有朝歌有君王,便去城内等你,等了好几个月,才终于见到你醉在城中,其实当时,我想带你回去,可你又不见了。”武王也在自顾自的说,不回答朝歌的话。
白衣上,还带着武王温热的体温,却再勾不起朝歌调戏的欲望,她知道他在听,便继续道:“虽然这天下迟早是你的,我帮你不过顺应天命,可我总归没有逆天而行,没有徒增你周国兵将的伤亡,也没派兵与你决一死战,我这样尽心尽力的帮你,可否求你答应我一件事?”
武王仍旧不答,说着他的故事:“我日日去你坐过的茶馆饮茶,凭着记忆为你作画,直至那日,我兄长自宫殿夜宴而归,说在宫中看见了与我画上神似的女子,那时,我才相信,你真的去寻君王了。”
武王一面说着,被悲伤浅浅覆盖的眸子望向远方无尽的风雪,全然不顾怀中女子已攀上自己耳骨,暖暖的气息,熟悉的声音,直入他耳:“子辛曾诺我,风流与圣人愿同作,他做到了,他真的可以一面宠我,一面理朝政,如若不是他的野心稍大了点,扩张的太过频繁,造的孽太多,哪里轮得到你天命所归?可他,绝不是一个昏君,亦不是一个暴君,所以我求你,给他留一个不算太坏的名声,便说是苏妲己是妖孽,害了他……”
浮生欢好了这么多时日,她的初心还是没变。她要与他共垂名千古,无论是以哪种方式。可她终究有了人的私心,不愿所爱之人满身骂名,这便是她,最后的夙愿。
“妲己,你说你去找君王,如今我也成了君王,你来找我好不好?”武王不应朝歌的请求,只带着孩子气的询问。
“太晚了……”朝歌终于回答了武王的话,既而也从他怀中跳下,媚眼流转,道:“龟骨上,我说的是七日,可你让我等了九年。”
朝歌一面说一面环住武王的脖颈,长长的指甲勾起他发丝,娇媚出声:“我怕是支撑不了多久了,下次醒来,不知又是何年?子辛都走了,我再醒来,也没什么意义了。”
武王闻言一怔,却来不及思索,便已见自己腰间古铜剑出鞘,深深穿过朝歌心口的位置。没了他,她终于不想再醒来。
古铜木,这是天下唯一可以夺朝歌性命的东西。
“答应我……”纤媚交错的十指搭在武王肩头,妖颜绰约,一点点滑出武王沾着水雾的瞳孔。
一滴无声的泪,随朝歌娇媚的身子一齐落下,化在漫天雪中。
“好。”武王终于应了她的话,温润如玉的眸子霎那渲染了一层层的苍凉,无声的侵蚀着他颤抖的双手,和颤抖的心。
朝歌化为漫天飞雪,携着武王的泪珠,消失在南国的青丘之上。虽是离开的比子辛晚了点,但朝歌很开心,至少,她拥有赶到忘川彼岸,在他轮回前,再见他一次的机会。
一场场风起云涌,最后不过化作七阁书上数字,子辛亡,妲己死。周朝只称子辛为纣王,却再未有书籍谈其罪孽,亦无民众怨妲己亡国。自战国《尚书》后,方有人大肆编纂纣王之罪孽,称妲己为亡商之妖女。
七阁,静默如水。
白九年若有所思的看着尽了的血墨,一时怔怔不语。
血墨尽,便是这故事最后的终章,这笔交易,也算圆满结束了,可白九年心头却有一种怅然所失的感觉。
“怎么了?”千影难得贴心的询问。
“没什么。”白九年平复心境,转而莞尔:“那只可恶的狐狸,好像还没付我要的东西?”
“你管她要东西了吗?我怎么记得你是自愿的?”千影喃喃,一脸鄙夷的打量着白九年。
白九年撇撇嘴当作没听见他的话,强词夺理道:“她来的时候自己说要用千年修为换的,我没说话,这叫默认你懂不懂!”
“强词夺理。”千影一阵见血,竹刃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
两人正吵到兴头上,门外的青铜锁又有了反应,千影匆匆回过神,吱唤道:“又来客人了,白九年快去接客。”
白九年正在气头上,又看着千影一副大爷的样子,当即也不搭理,冲着雕花木门外一声大吼:“本阁主忙着调教不听话的公子,没空搭理,七阁一个月只作一笔生意,您老下个月赶早。”
音落,门外当即没了动静,而千影则一副奸笑:“阁主,你要调戏我?”
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吐着,竹刃扇不声不响的一合,以扇柄抬起白九年的下颚,继续奸笑:“是这样调戏吗?”
白九年无语,一抹红云却若有若无的飘上了她的脸蛋。无奈,她只得佯作双目惊恐的望着雕花门,颤抖着声音道:“这位客人,我还没叫你,你怎么进来了?”
千影一听身后有人,忙开了折扇,迅速华丽转身,又变回了翩翩公子的模样。
“真虚伪。”白九年带着阴谋得逞的意思冷笑。
彼时,千影才发现身后空空无一人,正想继续方才的事,白九年却已快一步推开了雕花的木门。
门外,哪里寻得到半分身影?只是门上一株镂空的雕花上,平添了萤火的光辉和一方信笺。
白九年巧手一反,将门上双物扣下,静静的展开信笺。
信笺是乳白色的宣纸,轻若蝉翼,白若晨雪,一看就是稀世珍品,而纸上朱墨汇成的字迹却是淡到不行的,白九年费了半天的劲,才勉强认全了字。
读罢,白九年脸上悲喜更是难辨,她径自烧了信笺,将指尖萤火递给了千影,淡淡道:“和她的银狐裘放一起吧!她说这是古铜木伤的她留不住千年修为,只留下这七日命,你收着好了,哪日我要不慎身亡,你记得拿它复活我,然后我要亲眼看着你把七阁里的珍宝全捐了,决不能让你独吞。”
“……”千影无语,慢慢接过七日狐命,也没再问白九年信上写了什么,只静静的掩上了雕花木门。
暗色中,他恍然觉得门外有一丝游魂般的眸光正盯着自己,心下生疑,可四处望去,却又仍旧静默如初。
或许是错觉吧!他没多想,掩了门,吹了长明灯,提笔落下几行柔情,墨尽,他的身影又不知隐匿在哪颗夜明珠后了。
妖娆夜色,缠绵着未干的字迹:多情不过枕红装,半藏妩媚半藏殇。
七阁书·妆妖颜篇,完。
作者信笺:这是一部私藏了很久的作品啦。因为过于喜欢,所以不敢下笔。也因为过于喜欢,所以纵然写出了那些故事,也羞涩于不敢发出来。来这里是一个契机,便想着或许是缘分到了,那些埋藏在心底的故事终究是要揭出来的。
子辛便是帝辛,也就是历史上那个残暴无仁的帝王。可是啊……真正的历史当真如此吗?这一点,其实真的仔细去翻阅史书,会觉得不尽然。历史向来是胜利者纂写的,胜者王败者寇,不过是因为周武王赢了,所以他便是正义之战罢了。当然,纣王的确也有恶行,但远不如史书上所纂写的那样令人憎恶。
虽说借了个历史的架子,但本质上还是小说,故而历史党求轻拍。最后,祝各位岁月静好,心中所求,尽能如愿。愿有朝一日,你们都能遇见自己人生中的七阁书,写下自己无悔的结局。比心~新年快乐。